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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留住美好

捡西瓜子是有窍门的,断不是用什么方法都管用的。譬如,你用手指去捡的话,恐怕折腾半天也弄不了几粒,特别是那些刚刚落地的新鲜西瓜子,滑溜得像“捏不牢个枇杷核”似的,任凭你生得怎样一双可人的巧手,也休想占到半点便宜,而云媚的方法则是超级地好使的,她教我们用手掌心去“拍”,这样西瓜子就乖乖地粘在了手掌心上。

我的小学

(一)

有谁小学上过四个学校的吗?我就上过,这事得归功于我伟大的母亲。由于她的特别母爱,使得我有机会将当时西城学区的小学上了个遍,因而,我今日才拥有四倍于他人的小学同学,这是何等幸运的事。

我就读的第一个小学名叫“抗大”,学校规模小,设施简陋。我所在的小一(3)班教室,为仓库所改建,光线阴暗,唯一的照明工具,是讲台前一盏瓦数低下的白炽灯,凭借它方能看清张三李四。我的位置在第四大组的“塌拉排”(瓯语,最后一排)——第八排,在这里,我接受了人生第一次别开生面的始业教育。

始业教育的内容有三部分:一是听忆苦思甜报告,二是看《白毛女》展览,三是体验糠饼和苦菜。

报告在“抗大”简陋的礼堂举行,报告者是一位满脸沧桑的老农民。他时而悲愤控诉,时而泣不成声,同学们受这气氛鼓噪,或跟其高喊口号,或偷偷呜咽抹泪。我站在后排靠墙的位置,不能听清全部,也盲目地跟着附和。

下午,新生们在班主任的带领下,去市展览馆参观《白毛女》展览,展览非字非画,而是以栩栩如生的蜡人形象再现《白毛女》的故事。我颇为得意,以为同学中没有人比我更了解《白毛女》。我与父母一起观摩过“蓬头散发”(瓯语,头发披散)、全身“挂零落”(瓯语,衣衫褴褛)、踮着脚尖走路的芭蕾舞剧《白毛女》;听过广播里弹唱的“温州鼓词”《白毛女》;无数次在路边的小书摊,翻阅过“人(niè)儿书”(瓯语,连环画)的《白毛女》。闭着眼睛,我都能将其中的人物——喜儿、杨白劳、大春、黄世仁、穆仁智、王大婶、地主婆等,说得头头是道。

但是,讲解员一开口我便惛了。她说《白毛女》描述的是“旧社会如何把人变成鬼,新社会又如何将鬼变成人”这么一个事实。可是,根据我平日的道听途说,“鬼”分明是人死后才变的啊?“白毛女”并不曾死,怎么能“人变鬼,鬼变人”地变来变去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回家问母亲,母亲说这个“鬼”不是那个“鬼”,跟死不死的没关系,跟社会制度有关系。我听得更糊涂了,母亲见我一脸的茫然,说这事太复杂,让我先把问题搁着,等将来长大了,读的书多了就自然明白了。

第二天要体验糠饼和苦菜,老师要每个同学自带碗筷,同学们都很兴奋。我呢,虽然听说过糠饼和苦菜是旧社会穷苦人用来充饥的东东,但想当然地将其与糕饼菜蔬联系在一起,所以一回家就让母亲为我准备“大匋”(瓯语,一种特大号粗瓷海碗),想到时在老师面前好好表现。

母亲说:“你带小碗去吧。”

“为什么呢?”我奇怪地问。

“苦菜和糠饼,你以为是什么美味佳肴?告诉你,那是连猪都嫌粗糙的饲料,带‘大匋’去,你能‘吃光’(瓯语,吃完)吗?”

“可老师说表现好的小朋友奖励红花呢。”

“红花?这次你还是让给别人吧。你给我听好了,明天带小碗去,你可以慢慢吃细细品,不够,可以‘再兜’(瓯语,再盛)。但是,你给我记住了,无论糠饼苦菜如何涩口,怎么粗糙,你都得想办法给我咽下去,不能剩了,更不能倒了,知道吗?”母亲严肃地说。

我虽然不明白母亲一反常态的表达,但还是遵照母亲的意思,挑了个绿色的“酱油碟儿”带去学校。轮到给我分餐时,糠饼和苦菜却意外地见了锅底,我心中万分紧张,尽管有母亲的事前的“训示”,但我还是不想失去这难得的品尝的机会,还好那分餐老师很有本事,她拿铜勺在“镬臀”(瓯语,锅底)噔噔噔刮了一会儿,居然刮出了不少苦菜,我喜出望外,赶紧拿碟儿接了,又给了我半个糠饼,我迫不及待地就大咬了一口,霎时,那“涩口”(瓯语,使舌头感到麻木、难受的味道),那粗糙,那欲咽不能的无奈,令我至今记忆犹新。

(二)

母亲出于对我视力的担忧,在我上学(抗大小学)的第三天,以雷厉风行的手段,将我转到“烈士路”就读。

烈士路小学,位于城西翠微山麓。这翠微山有两道风景很特别:一是山上的烈士墓,埋葬着为建立新中国而捐躯的温籍烈士英魂,隔三岔五,来自各行业的人们,浩浩荡荡上山向这些烈士敬献花圈;二是为响应毛主席“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号召,山上的“岩炮”每天不绝于耳。开炮时间多在上午九点,这时,学校会响起长而刺耳的铃声,于是所有师生都跑向教室,与此同时高音喇叭也开始嚷嚷:“请老师和同学们各就各位,各就各位,马上要开炮了,马上要开炮了,请大家马上做好准备,请大家马上做好准备……预备,掩耳、张嘴、下蹲、躲(钻到课桌下面躲避)。”有趣是有趣,折腾多了也就不稀奇了。

在“烈士路”,我接受了一年的小学教育。我所在的班级共有六十八位同学,班主任姓程,六十多岁,是位受人尊敬爱戴的老太婆(后来累死在讲台上)。她五官平平,身材中等,戴一副方框的玳瑁样眼镜,留齐整的“夹丝白”短发,短发分别用两枚黑色的发夹别在耳后,显出少有的干练与清爽。虽然我初来乍到,却意外地被程老师封为“卫生文体委员”。

在“烈士路”最令我难忘的是入“红小兵”(少先队员)。当时一个班一个学期只准入一名,推选的对象是期中考试成绩“前三”的同学。先由同学提名,再由全班同学举手表决,以最高票数依次胜出两人,然后作德、智、体、美、劳等各方面考察,到期末加上“大考”成绩的百分比,最后胜出一人。

在班上,我是颇得各科老师欢心的人物。据说,除了令人刮目的“欧版”颜值外,聪明灵动、思维敏捷、发言踊跃是主因,好多时候,我理所当然地成为老师们喜欢互动的对象。到了期中考试,我的成绩又位列“三甲”,与正班长齐名,并列全班第一。

“竞选”如期进行,我凭借平时的人气,提名不是问题,票数也遥遥领先,于是便感觉良好地做起了白日梦。我想我只要在考验期内保持现状,期末再考个好成绩,那么这六十八人中的第一人(红小兵)就非我莫属了。然后,在全校师生瞩目下,走上主席台光荣地接受校长亲授的“红小兵”章,再别着它神气地招摇过市……

当然,考察是令人备受煎熬的,真心地使人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走一步路,把本性藏起,把本我收起。任何的行动,任何的言语都谨慎得不能再谨慎了,生怕一不小心违反什么规定,而失去竞争的资格。好不容易熬到了“开宝”,爆出的却是令我做梦都想不到的结果:我落选了。我不敢相信,也不知原因何在。后来,听说是上课发言不举手的缘故。我就更想不通了,我坐在“塌拉排”(瓯语,最后一排)就算发言不举手又碍着谁呢?凭什么就一棍子打死?程老师见我“花打蔫恁”(瓯语,精神萎靡),就私下对我说:“第一批没评上,还有第二批嘛,只要你把毛病改了,第二批程老师一定优先考虑。”老师的话当然是王道,难不成我这个“馒头还想大过蒸笼[4]”不成?为了能加入我向往已久的“红小兵”,我怎么能不听老师的话呢?

但是,要做到发言举手,并不容易。首先,我坐在第八排,举手明显不在老师们目光的扫描范围内。大多数的时候,这些人类灵魂工程师们的扫描极限,多在中间几大组的四五排或五六排,常常是习惯在这样的范围稍作停留,然后便吝啬地将目光收回。多少次,我以为自己马上要被“恩遇”了,结果却总是自作多情;多少次,我冲动地想站起来,如往昔那般高声地叫喊出我心中的答案;多少次,我想将手举过头顶,或干脆站起来,将举手的身躯往前作尽量的倾斜,但一想到程老师的嘱咐,我怎么能把她的话当“耳边风”呢?

毛病,总算是按照程老师的要求彻底改掉了,我如愿地加入了梦寐以求的“红小兵”。但我发现,我在改掉这些所谓毛病的同时,对发言也彻底失去了兴趣。于是,在公共场合,比起表现自己,我更喜欢看别人“耍宝”,而且,这种行为便由此贯穿我的人生。

我不知道,我是该感谢程老师让我如愿以偿呢,还是该见怪她违背孩子天性的教育方式?有时我甚至想,假如我当初接受的是西方的教育,那么如今的我又会有怎样的不同呢?

(三)

母亲因为担心“烈士路”的安全隐患(岩炮的威胁),将上完一年级的我转学到了西郊小学。

西郊小学位于西郊闻名的“新殿河”畔。据说,学校以前是座殿宇。有关学校的种种传说,在坊间广泛流传,学校礼堂的主席台下,卧藏着好几尊偌大的“神像”。

我的班主任是年轻漂亮的陈少华老师,她是位仙女式的人物,相貌姣好,“细达薄肉”(瓯语,肌肤细嫩光滑)。而她最令我膜拜的形象,是穿着那件貌似“的确良”(那时最时兴)布料的黄衬衫,下配一条质地飘逸的浅色斜裙,宛如琼瑶笔下的“含烟”,我爱极了她的气质,更喜欢她上的语文课。

某天,陈老师没来上课,好事的同学一打听,说陈老师“洞房花烛”去了,同学们无精打采了几天,便自发地要去探望“仙女”。其实去探视“仙女”是假,想私下偷窥“仙女”的“真命天子”是真,看他是否配得上俺们的“仙女”——陈老师。

陈老师的“新人间”(瓯语,洞房间)就设在她原来住的校内宿舍,大家“熟门熟路”(瓯语,道路非常熟悉)直奔主题,一看,除了那玻璃小窗上新贴的两张纸刻的红双喜外,还真没什么特别的。室内的摆设都是“老花头”(瓯语,旧东西),一张大床,一个柜子,一张靠窗的旧书桌,若干凳子等,都是平日见过的。陈老师却一脸的幸福,笑得一朵花似的,一反往日为人师表的形象,不拿我们当“细儿”(瓯语,小孩子),也不拿我们当学生,客气地让座,客气地上茶,客气地分喜糖给我们。我们心不在焉地东张西望着,陈老师似看穿了我们的心思笑着说:“是找新郎吗?他去烧‘煤球炉’(瓯语,煤炉)了,一会儿就来。”我们一边惊奇陈老师的读心术,一边使劲地点头。

少时,进来了一位身材高挑,五官平平,发如雄狮(蓬开的头发像拉祜族少女的头饰一般),身着一件白色圆领T恤,看上去貌似有三十多岁的老气青年。陈老师笑着说:“这就是新郎。”新郎向我们微微地点头致意。我心中顿觉惋惜不已,以无知童子之心认为,陈老师太屈尊下嫁了。现在想来未免可笑。

后来,听说陈老师得了跟林黛玉一样的病——肺痨(肺结核),经常请假。于是班级的成绩和风气,从段里的“前茅”迅速地滑到了“后茅”,渐渐地三(3)班被老师们公认为全校第一号的“吵生班”(瓯语,指爱吵闹的孩子)。而各科老师的频频调换,又为班上各路“英雄”提供了良机,令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有这么三位同学。

第一位是我的同桌——单永强同学,他是位很有绘画天赋的调皮男生。除了画画,他仿佛对任何功课都不感兴趣。几乎是每天,上课的时候,他为了避开老师的视线,将课本翻到中央竖立在课桌的前方,然后一边做贼似的观察着老师的动静,一边躲在课本后面偷偷地画画。有时“退班”(瓯语,下课)的铃声响了,他也不收摊,常常一气呵成地完成他的“作品”。

他最喜欢画的人物,是“穆桂英”或“梁红玉”之类服饰复杂的古代民族女英雄。以“人儿书”(瓯语,连环画)中的人物为模板,用铅笔,有时也用圆珠笔飞速勾勒,三下两下便将一位头戴“双翎子”、背插“四枚旗”、全身盔甲的穆桂英呈现在大家面前。同学们赞叹不已,争先恐后地向他要画,他有时将画随意送人,有时也跟人交易,或要几张白纸,或替他做值日什么的。

我记得我从不曾得过他的古装人物画,尽管我很喜欢他画的古装画,但终究没有机会“近水楼台先得月”。我思来想去,多半是由于“三八线[5]”的问题,或考试的时候我未能尽心帮助他的缘故,他大概是记着这些个恨吧。实际上在“三八线”的问题上,他不曾吃过什么亏。他每次用粉笔划“三八线”时,总是故意地将线画过我这边半寸或一寸的位置,末了还得意地对我说:“不要过来啊,过来是小狗。”我懒得理他,尤其在上课的时候,可他却不然,如果不画画,他无法打发这无趣的上课时间,所以纠缠这些也不失为他的乐趣。但是,我有屡试屡验的“杀手锏”,每次不耐烦的时候就淡淡地对他说:“记住啦,考试的时候不要用到我。”这时,他会立马改变态度,向我讨起好来。有一次,他还画了一棵白菜着上色送给我,那白菜画得可真像,白玉般的茎干,翡翠样的菜叶,我至今记忆犹新。又有一次,不记得为什么事闹矛盾,他干脆照着我的侧脸用铅笔勾画起来。不一会儿,一个五官清秀的小女孩,梳着一条乌黑油亮的“七股”留腰辫,戴着一朵西瓜红的硬纱大头花,端坐在书桌前,呈认真听课状,还是惟妙惟肖。

若干年后,我偶然想起他当年的画技和天资,猜想,他——单永强该是一位出色的画家了吧。

第二位是班长——陈培南同学,他是我见过的性情最温和、最“哭死卒”(瓯语,爱哭的孩子)的男生。他的位置在我的前一排——“貌着”(瓯语,仿佛)是第五排,由于长得白白胖胖,名字里又带有“南”字,同学们就依谐音给他起了个“喃喃”(瓯语,称小猪为喃喃儿)的绰号。平时,同学们很少叫他培南或陈培南,大多数的时候直呼其“喃喃”,他也不计较,照样嘻嘻哈哈应着。

他常穿一件米黄色“的卡”或“卡其”类材料的上衣,忘了是中山装还是夹克装的式样,干干净净的,给人的感觉很清爽。他成绩好,办事积极认真,但经常被那些调皮的同学欺负弄哭,大多数的时候是缘于作业本的收交。他是班长,所有作业本,均先由四大组的组长收齐后交给他,再由他交给有关老师。组长们收作业一般都很顺利,到了他那里,便有那些调皮的使出各种手段进行捣乱。有一次不知为何,几个男生将他的“簿儿”(瓯语,作业本)像抛绣球似的抛来扔去,他忙于来回奔波就是抢不到手,直至“簿儿”被抛得掉页,他放声大哭起来,他们才满意地作罢。

第三位是学习委员——严刚彦同学,也令我记忆特别深刻。他是班上的学习委员,聪明灵动、又有点小坏,学习成绩很优异,但捣蛋的手段也很高明。大多数的时候,班上那些恶作剧的“排阵”(瓯语,谋划)都少不了他,他常常充当“拉屁军师”(瓯语,出馊主意的人)或“破蒲扇”(瓯语,煽风点火)的角色,每当那些恶作剧实施时,他便退居“二线”,或“坐山观虎斗”,或“暗中指点”。成功时,他躲在一旁坏笑,失败了,他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有时,他也加入欺负陈培南行列,有时,又跟陈培南出入成双,形如“铁杆”。但是,所有的“阴谋和阳谋”,无论是否捅到老师那里,他这个始作俑者仿佛很少受到老师的责备。我不知道是他金蝉脱壳的本事太好,还是他成绩的光芒足以掩盖他的淘气。然而,冷眼旁观的我,却因此将他的名字牢牢记刻在心中,以至于几十年后,当我们因工作关系偶遇时,他一报出大名我便马上想起,几十年前,那个成绩拔尖又颇为“腹黑”的小男孩。

往事如烟,如不是他的提起,走在路上,我如何会认得他就是当年那个既聪明又淘气的严刚彦同学呢?

(四)

四年级下学期,我被母亲转到和平小学就读。这次,我真的不想离开,可母亲说这一下雨就“水漫金山”的新殿河,让她很不安心。

想想也是,特别是台风季节,好几次新殿河的水都满到了校门口。这时,我是爽到骨子里去了。停课当然是我喜欢的,不停课也没关系,因为我可以穿着雨鞋,十分过瘾地踩着过岸的河水去上学。这时,母亲总是叮咛再叮咛,让我无论如何要沿着安全的一侧行走。我是个旱鸭子,也颇知配合,知道不是“上凳上桌”(瓯语,得寸进尺)的时候。有会水性“好高”的同学,为显示自个的能耐,故意走在被水淹没的河沿而不慎颠入河中成“落汤鸡”的。当母亲屡屡听到这些消息,转学的决心更大了。

和平小学,是我就读小学中离家最远的一所,位于西门大桥头的东向南侧。我的班主任是刘信娟老师,四十多岁,留着“学院派”的齐整短发,穿着朴素(那时基本上全民皆素,普遍的颜色是军绿和海军蓝)。颇为特别的是,夏天她喜欢着咖啡色的男式丁字形皮质半凉鞋(与我祖母同款),配上米白色的丝袜,走起路来微微有点“八字脚”(瓯语,走路时双脚呈八字形)。她是我见过的最不苟言笑的小学老师,唯独跟学习委员——婉华交谈时会露出灿烂的笑容。有人说,那是婉华生得“割切”(瓯语,漂亮),也有人说婉华跟刘老师是沾亲带故的关系。我比较相信后一种说法,不然,她婉华怎么会有“三千宠爱在一身”的浩荡皇恩?大多数情况下,刘老师多呈严厉状,同学们都很惧怕她。她只消往讲台上一站,用那剑似的目光朝台下一扫,大家便紧张得连气都不敢喘,屁也不敢放,好像老鼠见到猫似的。但即便如此,也有“大猫走出爻,猴头爬上称大王[6]”的时候。

记得班上几个调皮淘气的男生,最喜欢玩的恶作剧之一,便是将畚斗、“搽扫”(瓯语,扫帚)之类的卫生用具置放在教室前门的门框上,门大约开着三四十公分“许恁”(瓯语,那么)大,等到上课的铃声一响,同学们争先恐后地往教室跑,第一个推门而入的人,不是被颠落下来的“搽扫”砸到,就是被畚斗套住,这时站在旁边看“闹热”(瓯语,热闹)的他们,便笑得前仰后翻、捶腿拍桌。但“猪肚吃多爻,总会屙吃出[7]”。有一次,那畚斗没有扣砸到同学,却套到了一位代课老师的头上。这下可砸了锅了,全班同学哄堂大笑之后,便陪着以赵八为首的几个捣蛋鬼,被班主任刘老师批得是屁滚尿流。

那天,刘老师愤怒到了极点,赵八等早被勒令站在讲台旁示众。

刘老师从学习说到纪律,又从纪律说到品德,历数赵八们的种种不是,末了还拿我作比较,着实让我很不好意思。说我请了一个月的假(我那时请假跟父母到上海、杭州、苏州、无锡、镇江、扬州、常州、南京旅游去了),拉下这么多功课,还能写出了这样好的作文(我写的作文被当作范文在讲台上宣读),说他赵八天天在学校,不但什么都没学会,还天天被人告状……

赵八大概是想表示一下自己是“谷砻下雀儿——老吓吓[8]”的意思,朝某同学嬉笑做鬼脸,恰巧被刘老师看到,刘老师火不打一处来,一个健步上去,“一脚躄”(瓯语,用脚侧背击人谓之扫脚躄)飞扫过去怒叱道:“我让你嬉皮笑脸,嬉皮笑脸,站好!”赵八没有想到会被刘老师逮住,更没有料到刘老师的动作会这么神速,这么到位,这么利索,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摇晃几下勉强站住了。也许是连吓带痛的缘故,他的脸上显出了几分哭相,扁了扁嘴,再也不敢造次了。

刘老师的行为,虽然是出于恨铁不成钢的动机,但若在现在,体罚学生可是犯法的呢,如被家长得知,不知会闹成什么样子呢。

不知刘老师是否后悔过?

更不知赵八同学是否还记得此事?

二〇一七年一月一日于东瓯南浦之抱朴轩

糖儿宝贝

有人说:酒人不食甘。意思是会喝酒的人不喜欢甘甜的食品。我不是“酒人”,自然是食甘的,而且食甘到极点。譬如“炼乳”,我喜欢直接饮用,“松糕”私人定制,添加红糖要勾芡到完全饱和,“冰糖生仁”裹缠“糖霜”(瓯语,白糖)须到极限。一句话,我是泡在“糖缸”里也不嫌甜的奇人。但在这么多形形色色的甜味佳品中,我最钟爱的还是糖果,何也?睹物思人,见糖果而忆童年也。

糖果,温州人俗称“糖儿”,是我孩提时最爱的零食,其中的“奶糖”“香烟糖”“粽糖”则是爱中之爱。

“奶糖”,在我的眼中可谓全身是宝,其外包装——糖纸可用来游戏,而其本身在那物资匮乏的年代,则是“细细儿”(瓯语,小孩子)们超级奢侈的零食,只有在过年或婚宴时才有机会享用。不过有一段时间,母亲却将其作为我启蒙书法——“描红”的奖品。母亲要求,我每天“描红”两张(每张12个字),可得“奶糖”一粒,“描红”四张可得“奶糖”一双。我一听就兴奋地满口答应。我想所谓“描红”不就是在已经写好的字上,用蘸着墨汁的毛笔“照样画葫芦”地再涂一遍嘛,还有比这更容易的事吗?

我之所以有此“红缨帽挈手里走[9]”的想法,是因为我常常被酷爱书法的父亲勒令站在桌旁看他“临帖”,有时他一高兴,还手把手地教我在“空心字”上“填空”。有了这耳濡目染的实战本钱,我便想当然地认为,一天“描红”两张四张,那不过是小菜一碟,即使把一本描红簿都描完,也是“吃糕儿恁吃吃爻[10]”的事。

有一次,我还真这么干过,我为了增加奶糖的收入,“斫草割稻”(瓯语,动作神速地完成某事)似的,将一本十八页的描红簿一口气描完,企图按图索骥。母亲看后生气地说:“你这是在写字?还是在还愿?‘该恁’(瓯语,这样)潦草,写得再多,有什么用呢?”结果我一粒奶糖都没捞到,还被母亲严厉教训了一顿。从此,我便不再干这“亩产千斤”的勾当了。

“后见煞”(瓯语,后来),以“奶糖”为“描红”奖品的事被父亲得知,他“严正色”(瓯语,严肃)地说:“写字,怎么能跟物质奖励挂上钩?练习书法目的是为了磨炼心性,陶冶情操,以奶糖当引子怎么能心无旁骛地把字写好?”于是福利被取消,描红也被打入了冷宫。父亲从家中的大书柜里挑了一本唐楷“柳公权”,又亲自装订了一本十六开的宣纸习字簿一并交给我,要我每天照着字帖临摹。

我超级不喜欢这本手工装订的“柳公权”,没有封面,也没有封底,“稀旧烂滴”(瓯语,形容东西很破旧),“乌缁墨黑”(瓯语,形容颜色非常黑)的。一般的字帖都是清清爽爽的白底黑字,可它倒好正相反——黑底白字,黑底就黑底吧,底色又很不纯正,纸面上像不均匀地撒上白芝麻,“褙版”(瓯语,把纸一层一层地粘贴在一起)似地粘贴在旧兮兮米色糙纸上,真是要多难看就多难看。父亲却很“宝贝”,说这是他朋友从什么碑上拓下的,远比书店里卖的“雷锋”或“王杰”类字帖要好,比描红簿更是强了去了。

我哪里懂得这些,心中很不以为然,而且我早已习惯在光溜打滑的描红纸上用笔,在宣纸上根本无法施展。同样的毛笔,同样的墨汁,蘸墨的饱和程度都一般无二,可是笔尖只那么轻轻地一触,还未反应过来,宣纸已渗透了一大片,这时我最“不由心”(瓯语,心烦意乱)了。好几次,我切齿地想把那可恶的宣纸给撕了,揉了,踩了,扔了,不写了!又一想,这是父亲吩咐的事,就算被折腾得再怎么“心头烫起面火蓬起[11]”,也不能就此撂摊啊,除非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所以每次意虐彻底了,便又硬着头皮勉为其难地重新来过。

偶尔,也会有意外的惊喜,父亲得空检查我书法作业时,凑巧一页中有那么一两个字入他老人家的法眼,他便会在赞许之余,一时高兴忘了那奶糖的危害而赏我一二粒。这时的奶糖便更显珍贵:一来它是平日不轻易表扬人的父亲所赐;二来有让我“久旱遇甘雨”样的小激动。于是便拿在手里,一时舍不得享用,一边把玩,一边关注起糖纸的花色来。

糖纸,即包裹糖儿的包装纸,温州人称之为“糖儿纸”,是那个年代孩子们用来游戏的“物事”(瓯语,东西)。将剥下的“皱皮扭休”(瓯语,皱褶)的“糖儿纸”夹在课本中,假以时日“糖儿纸”便像被熨斗熨过一般,“砥平砥平”(瓯语,很平的样子),非常柔软漂亮。

“糖儿纸”因质地的不同玩法也不相同。一种是透明的又称玻璃纸的,以奢红或间以柔黄图案的最受小朋友们青睐。透明玻璃纸(糖儿纸)一般多用来做“猜掰”的游戏,游戏以八开的白纸为押,三张两猜或两张一猜不定,视“糖儿纸”的漂亮、平整及柔软程度而定,猜中了“糖儿纸”(玻璃纸)归猜着者所有。白纸呢,猜中猜不中均归被猜着者所有。

另一种“糖儿纸”是纸质的,有上蜡和不上蜡之别。上蜡的高档些,如大白兔奶糖之类的便是,“糖儿纸”上印有“上海益民糖果厂”的字样,不上蜡的多非上海所产,这两种“糖儿纸”均用来玩“摔糖儿纸”的游戏。玩法两人以上,将“糖儿纸”折叠成一定的模样,分阴阳(背里)两面,背面叠成微弓模样,里面叠成微陷状,玩法每人出若干张,以出的张数多的先玩。

将折叠好的“糖儿纸”收在一起,背面朝下里面朝上,然后重重摔在地上,收起背面朝上的,余下背面朝下用手拍地,或用手扇(次数不超过三次),借拍扇之风力使那些背朝下的翻转成朝上,亦收起,如超过三次未扭转方向的,则由第二位开始游戏。以此类推,最终以得“糖儿纸”数量多少决定名次。

另外,“糖儿”中的“香烟糖”“粽糖”颇值一提,它们属硬糖系列,无外包装(糖纸),直接以“真身”示人,价格低廉,销路超好。一般的国营糖果店,“香烟糖”和“粽糖”多用大开口的大玻璃瓶盛装着,常年摆在店堂内最显眼的大玻璃柜上,大玻璃柜呈一字形临街铺开,顾客来店可直接看到柜内的各类糕点及牌价。

“香烟糖”,顾名思义自然是与香烟扯上关系,但仅仅是外表上做成香烟的模样。其实我以为,其外观更像理发店门口滚动着的标志灯,不过以白色为底,有的是红黄两色相间的条纹,有的是蓝黄两色相间的条纹。该糖松脆,其味香浓甜腻。

我喜欢“香烟糖”,是由于它不仅可以食用,更重要的可用来做“香烟秀”,模仿着大人们吸烟的样子,将“香烟糖”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然后深深地吸上一口,闭上眼睛,张着鲳鱼般的小嘴,慢慢地作喷烟吐雾状。但常因模仿不得法,而将一口未来得及吞咽的糖汁给吐了出来,弄得嘴边黏糊糊的,但并不在意,用湿毛巾一擦,继续自得其乐。当然,做这种事,是绝对不能让家里人知道的,因为,这可是彻底违背“女孩子笑不露齿”的淑女教育宗旨呢。

至于“粽糖”,则做成“裸粽”的样子,颜色以姜黄为主,西瓜红次之,绿色最少,其味清凉幽香,甜而不腻。国营糖果店牌价一分钱两粒,私人小摊有价格相同的,也有一分钱一粒,或二分钱三粒的。货比三家,我更喜欢国营糖果店的“粽糖”,价廉物美,选择余地也大。

我每次下单前,都会趴在糖果店的大玻璃柜上,隔着大开口的大玻璃瓶,认真仔细地勘查一番,发现姜黄色永远是主导,可我不太喜欢姜黄色,对西瓜红或绿色却情有独钟。所以,我都会看准其位置所在,然后出手。好像西瓜红和绿色的粽糖要比那姜黄色更香甜凉爽似的。

时光荏苒,转眼几十年过去了,童年于我已是遥远的梦,然而于梦中追寻那逝去的年华,才更加令人陶醉吧。

二〇一七年一月十六日于温州鹿城

领袖纪念章

我读小学时,正是特殊时期,有那么一段时间,几乎是家家户户,都热衷于领袖纪念章的收藏和悬挂,藉此来表达对伟大领袖的爱戴。

我的母亲,即是一位领袖纪念章的积极收藏者。她拥有好几百枚“光烁烁”(瓯语,光芒闪烁)的领袖纪念章,不过平时多不示人,用医用纱布包裹好放在小箱子里,等到过年时,才把它们请了出来,然后小心翼翼地一个个拆开。这时我最喜欢帮忙了,常常一边帮着母亲拆卸纱布,一边好奇地打听“该年”(瓯语,今年)领袖纪念章的悬挂样式,母亲总是神秘地笑而不答。

从历年领袖纪念章悬挂的风格可以看出母亲的数学情结,什么平行四边形、梯形、圆形、菱形等等都是她的最爱,每年她总在这些几何图形间变来换去。锁定当年心仪的几何图案后,母亲便会将尺子、画粉、剪刀、红头绳、图钉、别针等工具准备妥当,然后便像一位训练有素的专业设计师似的,一手拿着尺子,一手拿着画粉,胸有成竹地站在“板障”(瓯语,板壁,木板墙的墙体)或白水草布帐前,动作娴熟地描好草图,然后搭配好领袖纪念章的大小和颜色,再将所有领袖纪念章用一根长长的红绳子,按照一定的距离穿过背面别针串起,或别在白水草布帐的门上,或用图钉固定在“板障”上。

就欣赏的角度而言,整个房间“板障”(唯一木质结构)是最佳位置,无论是站在床前欣赏,还是躺在床上观看,都能一目了然。我呢,因为白天忙于“打作”(瓯语,玩耍),观赏“头像阵”多在入睡前。有时,我会“文长”(瓯语,说话没完没了)地傻问母亲一些幼稚透顶的问题,譬如悬挂的图形为什么称“等腰三角形”而不叫“等肩三角形”,有时则自娱自乐地察看纪念章队列是否齐整,“头埒”(瓯语,第一排)二排的距离是否恰当,数着横向的有几枚,竖向的有几枚,斜向的有几枚,或最大的有几枚,最小的有几枚,总共有几枚等等。第二天又兴致勃勃地重新来过。

领袖纪念章的质地,大多为金属材料,头像部分颇显立体感,凸于纪念章的中央;角度有侧脸的,也有正面的;底色有红的,有蓝的,有鹅黄的;造型则多为圆形,也有长方形、正方形、五角形等;规格最小的约2公分如一分硬币大小,最大的直径约为16公分,为纪念章中的“大哥大”。这种超大的领袖纪念章极其罕见,我只在母亲的闺蜜——锦凤姨家中见过一枚,圆形,头像亦为金色,紫红的底色上有金色的光芒附着其上,很是漂亮。母亲收藏的纪念章虽然数量可观,但直径最大的不过14公分。

在这么多的领袖纪念章中,我最喜欢的是一款熄灯后还能发光的“夜光像”,这是当时市面上最走俏的领袖纪念章。我初次见到这种领袖纪念章是在对门的雪飞家,她不知从何处得来这稀罕的“宝贝”。“平时不节”(瓯语,平时)人气不是很高的她,那天真心风光,被小伙伴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当中,神气得鼻孔都要朝天了。她一会儿拉着张三,一会儿又拉着李四,兴奋不已地钻到她家的“眠床下”(瓯语,床底下)摆弄她的“夜光像”。我羡慕极了,一回家便缠着母亲要买这种变来变去的“夜光像”,出乎意料,母亲爽快地答应。不久家中就多了一枚直径约10公分大的圆形“夜光像”,我也有了熄灯后观赏“夜光像”的新乐趣,每每盯得我眼睛发酸发痛才罢。

还有一款“立体像”——毛主席去安源的也很特别。画面上,年轻的毛主席文质彬彬,留颇具个性的短发,身着蓝灰色长衫,右手拿着一把超文艺的纸伞,精神抖擞地行走于去安源的革命道路上。这款领袖纪念章貌是塑料材质,从不同角度去看它,“头像”会神奇地呈现出不同的神情变化,令小朋友们很不可思议。

我家领袖纪念章的展览时间,通常是在春节前后,每年从农历十二月二十四(拜“镬灶佛”)开始,到正月十五元宵节结束。这期间来家走动的亲戚朋友,无不赞叹我家的领袖纪念章阵势之大、图案之美、像质之光鲜,听得我也很受用飘然。

除了用来悬挂的领袖纪念章,还有用来佩戴的,其大小多在3公分以下。那时候男女老少均以佩戴领袖纪念章为荣,最有型、最帅气、最吸引眼球的别法是在领袖纪念章的下方,加佩一枚毛体“为人民服务”的横条纪念章,红底金字,长约3公分,宽约1公分。

学校则要求学生进校门时,必须要带三样“物事”(瓯语,东西):一是佩戴领袖纪念章,二是出示《毛主席语录》,三是校徽,三者缺一不可。经常有同学不是忘了这个,就是未带那个,“訾那妆”(瓯语,怎么办)?没商量,一律回家拿去。于是,来回一折腾,迟到是肯定的,误过了老师们的点名(每节课都点名),“头悬尾滴”(瓯语,垂头丧气)地站在教室门口等候老师的批评,处罚也是天经地义的。方法直接而简单,忘什么罚什么,如忘了佩戴领袖纪念章,罚站领袖像前思过;忘了带《毛主席语录》,就罚抄《毛主席语录》;忘戴校徽的,罚抄写学生守则等。有一次我也“醒底逮尿拉出爻[12]”,忘了佩带领袖纪念章,结果也被罚站领袖像前思过。

不久,史无前例的特殊时期结束了,领袖纪念章也渐渐地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再后来,父母移居海外,又逢老房子拆迁,这些曾经风靡一时的领袖纪念便不知了去向,真是可惜!

二〇一七年二月三日于温州鹿城

铅角子

小时候,我零用“铅角子”(瓯语,硬币)的来源有两处:一是母亲所赠,一是祖母所赐。

母亲所赠的“铅角子”,在时间和币值上均不固定,在观念上是要培养我勤俭节约的思想。母亲经常说的一句话是:“省吃省用,何必求人!”

记忆中,母亲时常会变戏法似的,将一些闪亮发光的“铅角子”——单分(瓯语,一分硬币)的、贰分的,或伍分的交到我手里,让我将其投到母亲自制的“纸迫”(瓯语,纸板)“铜钱笼”(用医用橡皮膏桶做成储蓄罐)中,并告诉我说这些钱是我的,但得等到攒满才能打开,这令我好生牵挂哟。

于是有一段时间,我天天惦记着“铜钱笼”中的“铅角子”。一得空便捧着“铜钱笼”,像看“西洋镜”似的,从“铜钱笼”的投币眼上往里“眙”(瓯语,看),一遍又一遍地数着视野内伍分“铅角子”有几枚,贰分的有几枚,壹分的又有几枚,数着数着就开始“上凳上桌,上桌又上佛堂阁[13]”来了,觉着“该恁”(瓯语,这样)隔靴搔痒样地数钱很不过瘾,便缠着母亲要“开笼”数钱,母亲说自己不会做这等朝令夕改的事。

交涉失败,我便想凭自己的能耐将“铅角子”弄出“铜钱笼”。我把“铜钱笼”“衣顶倒头”(瓯语,上下颠倒)转过来,使出吃奶的力气上下摇晃,企图通过外力的作用,使硬币自然掉出。但母亲似有未卜先知的本领,她仿佛早料到我会有此作为似的,故而在制作“铜钱笼”时,为防止硬币的轻易掉出,把“铜钱笼”的投币口做得很窄很短,同时为了美观,又将投币口由外向内剪开,使外向开口光滑平整,内向开口则粗糙不平。所以我的想法就更难实现了,但我并不甘心,打算借用螺丝刀、火柴、编织针之类的工具,把“铅角子”给勾挑出来,然而“铅角子”像是故意跟我开玩笑似的,每次当我感觉有点意思时,“铅角子”却只在洞沿上象征性动了几下,滑到一边又不见了。我折腾来倒腾去弄了半天,累得满头大汗,眼酸力乏,却一个“铅角子”都没勾成,于是只得泱泱作罢,但从此对“铜钱笼”失去了兴趣。

祖母所赐的“铅角子”却与母亲的不同,它是实在的,可体验的。她的观念也与母亲相差十万八千里,她主张珍惜现在,活在当下,奉行的是“穷养儿子,富养女”的思想,认为这样比较容易培养出孝子和淑女来。也许是经历了太多风雨的缘故,她处理事情总是本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态度,她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是,“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空担忧。”

与别人的祖母相比,她的出手是“大局”(瓯语,出手大方)的。譬如,当别人的祖母给孙儿孙女们的“压岁包儿”(瓯语,压岁钱)为几分几角时,祖母给我们姐妹俩是每人“贰个番钿”(瓯语,贰元钱);当别的小朋友,每天的零用“铅角子”最多为“一单分”(瓯语,一分硬币)时,祖母给我的却是“贰分”。这令我感觉特别良好,以为我比周围的任何小朋友都爽。

不过祖母做事是很讲原则的,她给我的“铅角子”就有“三不”规定:一是不到时间不给,二是超过数量不给,三是从不预支。她把给我“铅角子”的时间定在每天下午四点以后。那时她在西郊红旗医院(温州发夹厂对面)的门诊部当中医生,她定这时间估计是考虑,这钟点来就医的病人会相对少些。我若去早了,她也不会自破规矩而提前打发于我,而是很不高兴地让我到时再去,有了几次碰壁我便乖乖照办。

如愿地得到祖母给的贰分“铅角子”后,我最喜欢消费的去处是“摊儿头”阿十果杂店。他家有一味招牌佳肴——“胶冻”很令我牵挂,材料是用地道鮸鱼胶熬成的,加上自制的秘醋、芝麻油以及风靡当时的上海酱油等调料,那味道真心是“好爻连门都冇”(瓯语,很好吃的意思)。

享受“胶冻”的最佳时间是在天寒地冻的严冬,与小伙伴们尽情“打作”(瓯语,玩耍)后,全身“涌壶大热”(瓯语,大汗淋漓),一口气跑到阿十家,买下那豆腐干般大的“胶冻”,用店家提供的现成的小刀,噔噔噔地将其切割成条块状,加入少许的酱油、麻油、醋等调味搅拌均匀,然后,将冰到骨的“胶冻”一股脑地倒入口中,狼吞虎咽下去。这时,那“胶冻”犹如那“三伏天”的“冰镇酸梅汤”似的,令人有“吃嘴里底,爽毛管里出[14]”的感觉。末了,再将碗里的调料汁喝下,嘴角一抹噔噔噔跑回家,随手拿起一杯冷茶咕嘟咕嘟地灌下,那种满足真是无以言表。

可是有一次,我不小心把贰分“铅角子”给弄丢了,便巴望着祖母能通融一二,或预支,或破例再给二分。但祖母说那是我的失误,后果得由我自己承担,她不会因此破坏规矩。我见通融不成,便干脆耍起赖来,故意在人来人往的院内道坛,表演起祖母最为反感的“筋斗”,想借此来动摇祖母的想法。

祖母出身大户人家,接人待物稳重有加,平生最“感冒”(瓯语,反感)的是“汏浪范”(瓯语,疯疯癫癫不稳重)的女孩。她认为女孩子要“静定”(瓯语,稳重),要“徛有徛相”(瓯语,站有站样)、坐有坐相,而我偏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极端有损“淑女”形象之事,这明摆着是想让她难堪。

我一边观察着祖母的反应,一边从道坛的西墙角翻到道坛东墙角,又从道坛的东墙角翻到道坛西墙角。她的同事有几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便趁机跟着起哄,高声为我喝彩。我更加来劲,临场发挥,在三个“筋斗”之后添了“一字马”丰富内容。可是,祖母看上去并不生气,她不慌不忙地走到我身边,轻轻地对我说:“你是自己停下来呢,还是想让我将此事告诉你父亲?”

告诉父亲?我一听大吃一惊。父亲最是“厉经”(瓯语,严厉),他有天生的威仪,平时,多数的时候,他只用眼睛说话,他只要朝我“眼睛光那么几光”(瓯语,看了看),我便吓得连气也不敢喘了。我若做错什么事,他从不打骂,只轻轻一句:“好好面壁思过去。”我便乖乖地跪到家中一画像前“思过”,待到父亲问话,“认罪”是必需的,如果“反省”不彻底,那得继续,直到反思明白。如果父亲得知此事,那么“吃辣头”(瓯语,吃苦头,指责罚)事小,若因此让祖母断了我的“铅角子”,那我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想到这里,我便自讨没趣地收摊走人。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如今,父母侨居海外,彼此天涯海角,吾不能常以彩衣娱亲;祖母见背二十余年,惜已不能绕膝跟前。然而,零用“铅角子”于我的种种回忆却是美好永远。

二〇一七年二月十三日于东瓯南浦

冰缘

已经有好几年了吧,在炎热的夏天,我专以“冰条”(瓯语,冰棍)为早餐,除此之外我不饮食任何其他食品。我的同事们也大多知道我的特别嗜好,所以见面招呼时总问:“吃冰条了吗?”可见我偏爱“冰条”之程度。然而,在这么多形形色色的“冰条”中,我丝毫体察不到儿时那“芝麻奶油冰条”留刻在心中的美好感受,或者,我只是藉此来追寻那渐渐远去梦样的童年情怀?

我八九岁时,有段时间特别羡慕那些卖“冰条”的。我既羡慕他们每天有品尝“冰条”的机会,又羡慕他们有时时数钱的乐趣。我想,我什么时候也能“许恁”(瓯语,那般)就好了呢。

我时常想,我那时如此向往买卖之事,是否跟我的“抓周”结果有关?都说“三岁定八十”。听叔婆说,我“抓周”时抓的是“元宝”,但祖母却说我抓的是笔。这出入确实有些大,也不知那种说法比较可靠。不过从我儿时向往买卖之事的热情来看,倒是比较符合叔婆的说法。我曾经痴缠着母亲,希望她能出资弄些“冰条”来让我销售。

母亲说:“你卖冰条?能‘熬牢’(瓯语,忍住)不吃?”

我赶紧表白道:“熬牢”啊。

母亲怀疑地又问道:“你的‘橄榄臀[15]’能‘坐牢’(瓯语,坐得住)?”

“保证‘坐牢’啊,不信,就让我试试嘛。”

母亲微笑着摇了摇头,不再理我。我见游说无效只好放弃,闪到对面的雪飞家去看她二婶卖“冰条”。

雪飞是我儿时的玩伴,她二婶是从“山底角”(瓯语,深山偏僻的地方)嫁过来的“山头人”(瓯语,乡下人),没有工作,但着实“勤力”(瓯语,勤劳)。夏天,她在自家门口置一方凳,将一个简陋的冰条桶搁置其上出售“冰条”,冬天则做买卖小气球的营生。

盛夏,当火炉样的太阳撒在干裂的石板路上,折射出那耀眼的白花花的光,当蝉们在高树上发出令人烦闷的叫声,当狗儿懒洋洋地趴在地上伸着长长的舌头,不停地抖垂着“痰唾澜”(瓯语,唾液)时,我趁着大人们午睡正酣,蹑手蹑脚地出来,箭似的飞跑到雪飞她二婶“犼宕”(瓯语,那儿)。雪飞她二婶很善解人意,几乎是每次,不等我开口便将那“敲棒”递给我,放心地让我去“独当一面”。这时,我觉得雪飞她二婶真好,比我母亲懂我多了。

我一边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把“冰条筒”敲得爆响,一边用稚嫩的童声大声地吆喝:“卖——冰条哟,冰条三分、五分,三分、五分有卖哟。”

那时,不知冰箱为何物,“冰条”均盛放在一个木制的桶里。说是“冰条桶”,实际上是用几块旧木板围订成上有开口的小方桶,桶约42公分×38公分×35公分大小,两边配有铁耳环用来连接背带,以方便走卖。“冰条”则用旧棉胎严实地包裹好放在桶中,再盖上旧棉袄之类的保暖物什以防融化。通常一个冰条桶可容纳约三四十根“冰条”,由于没有现代化的保温措施,每天进货都是“扣汤煮饭”,不然,难免有赔本的可能。

“冰条”的种类嘛,简单而固定,不如现在的五花八门,均统一由本地的冰条厂出产。冰条的样式和食材也都“版版六十四[16]”地那么几种:一种是销路最好的“绿豆冰条”,三分一条;一种是销路次之的“奶油冰条”,五分一条;还有一种是销路最差但美味非常的“芝麻奶油冰条”,七分一条,这种“冰条”销路差是因为太贵,大家买不起或舍不得买。

记得有一次,我“蹿起打一棒[17]”,用攒了两天的零用钱——四分钱,与一位名叫佳平的小伙伴合资一起购买一根“冰条”共享,但就谁优先选择“冰条”节段的问题差点与佳平闹翻,后来是雪飞她二婶出面才摆平了这事,让我先选,理由是我出资比佳平多。就“冰条”造型与食材而言,上半段芝麻较多,但冰身较小,也无棒棒,下半段则相反。一般情况,大家都喜欢选择下半段,除冰身宽大,有棒棒外,最主要是融化也相对慢些,且不粘手。选定了节段后,便请雪飞她二婶帮我们折,她是“冰条”的专业户,折“冰条”的技术自然也专业得令人无话可说。

当我拿着半根“芝麻奶油冰条”,看着它在闷热的空气里冒着缕缕清凉的白烟时,我的心也立马跟着清凉起来。当“冰条”表面的奶油渐渐地变得浓白,融化成半流体要滴落时,我便赶紧行动,用舌头逆舔过去,顿时,那奶香,那丝滑,那冰爽,迅速地传遍周身,令人骤然神清气爽,闷热顿消。这感觉令我至今难忘,是材质的差别,是“配方”的失传,还是童年的一切本就蕴含着永远不可替代的美好?

二〇一七年三月一日于东瓯南浦

徐老伯与他的唱词

徐老伯,其名不详,瑞安人,年近古稀,身材修长,背直体健,慈眉善目,喜着中山装,“表兜”(瓯语,中山装靠胸部左侧的小口袋)里常常插一支英雄牌钢笔(当时的时尚)。他是我家附近国营制伞厂的一名制伞工人,是厂里资深的老师傅,徒子徒孙遍布各车间。

在厂里,他是“安乐王”(瓯语,指无须操劳之人)一枚。每天上午,他象征性到车间转上那么一圈,就可“悉听尊便”。但如此山好、水好、风光好的他,却整天为他退休后的接班人(工作顶替)问题揪心不已。

徐老伯有五个儿子,个个都想接他的班,端上国营单位的“铁饭碗”,光荣地成为一名正式的制伞工人。但工作只有一份,他无论选“狃个”(瓯语,那个)儿子为接班人,都不只是“打个哭,个笑[18]”这么简单的事,而是“打四个哭,一个笑”的问题。为了这份“铁饭碗”,儿子们“钉头对铁”(瓯语,硬对硬,双方互不相让)了好几年,家早已沦为打“口水战”的战场。有时,儿子们甚至还轮番地跑到厂里,向领导诉苦,跟自己理论,徐老伯是除了无奈还是无奈。为了避开儿子们“车轮战”样的纠缠,徐老伯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干脆每天下午上“松台山”听“瞙瞊人”(瓯语,瞎子)唱“唱词”去。到了曲终人散,他也不立马回家,而是直奔厂食堂对付晚餐,然后,大约在晚上七点来钟时,就在我家门前的空坦上“设摊”,将下午听来的“唱词”原原本本地唱给街坊邻居听。什么《高芝与吴三春》《玉蜻蜓》《珍珠塔》《征西》《征东》《薛刚反唐》等故事,我都是这个时候从徐老伯这里得到的启蒙,也由此迷上了徐老伯的“唱词”,并成为他的忠实粉丝。

于是,那年夏天听徐老伯唱“唱词”便成为大家的大事。每天晚饭后,我们这些“蟹饭细儿”(瓯语,小孩子)便将家里能搬的长凳、矮凳、藤椅统统搬到空坛上,或围成圈,或排成行,然后一边玩着“开小火车”或“走梅花桩”这些游戏,一边等徐老伯的到来。

当我家的大时钟咣咣咣地敲了七下时(大时钟每小时报点,七点敲七次,八点敲八次……),徐老伯总像专业的说书先生似的准时到场。人群兴奋地为之骚动,大家热情地招呼着,徐老伯坐定后,“唱词”就开始了。

“唱词”是“温州鼓词”的俗称,以温州方言——瑞安话演唱,有说有唱,以唱为主,曲调带有浓郁的南方民歌特点。

徐老伯很有唱“唱词”的天赋,表演的“唱词”很有特色,他不是科班出身,却是无师自通。他唱“唱词”时,常常一人分演好几个角色,什么小姐、相公、员外、夫人、丫鬟、书童、老妈子、老奴才等,他都能信手拈来,演唱得惟妙惟肖。他背台词的功夫更是了得,别人是“过目不忘”,他是“过耳不忘”。虽然他识字不多,记忆力却惊人的好,只要听过一遍,便能将内容照样复述。他唱“唱词”时没有一字重复,一句废话,也不带口头禅,几乎是一气呵成,加上他一口字正腔圆的瑞安话,十分的地道。

更特别的是,他唱“唱词”时没有“扁鼓”“三粒板”“牛筋琴”等乐器的伴奏,完全靠“清唱”,所有的“过门”音乐都是他自己一人搞定。他通常直接把乐谱非常合拍地给唱了出来,也不知从何处学得的乐理,然后进入正文对白。当剧情进入高潮,如唱到女角——小姐,和男角——相公经过千辛万苦,终于在楼台相会而抱头大哭时,徐老伯便会完全地融入角色里。他忽而男声忽而女声地来回变换着唱腔,边哭边唱,边唱边说,听得在座的我们,也不由地跟着他的节奏“泪奔”抽噎。

而徐老伯呢,唱了一出又一出,一个晚上四个小时一晃而过,可大家却越听越精神,个个都“眼睛光起瓦光个樑恁[19]”呢。当我家的时钟敲响十一下时,徐老伯总会歉意地对大家说:“各位,欲知后事如何,且听明晚分解。”然后便起身拱手离去,剩下恨不得马上想知道结局的我们,万般无奈,只得怀着遗憾,将希望寄托于明天。

就这样,我在徐老伯这里得到了戏曲——“唱词”的启蒙,为我后来喜爱京剧、越剧、黄梅戏等其他戏曲打下了基础。

照此说来,推本溯源,我是否该特别感谢徐老伯的儿子们呢?由于他们的论争,才使我有机会听到徐老伯那精彩绝伦的“唱词”?

二〇一七年三月十三日于东瓯南浦

云媚

云媚当“我俫童子痨头儿[20]”时,大概是十三四岁的光景。她是个没妈的“小个儿”(瓯语,孩子),哥哥姐姐呢,多得令人搞不清“人(niè)儿头”(瓯语,画像,此指相貌的差异)的大小。她是家里的老幺,因为家境的关系,云媚只读了两年书便辍学在家,帮父亲打点家务。云媚的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他圈养了一头漂亮的奶牛,以此来增加家庭的收入,这奶牛每天产牛奶几十斤(哺乳期),将挤得的牛奶送去炼乳厂收购,可换得不菲的报酬。所以,云媚的父亲很宝贝他的奶牛,认为伺候好奶牛是一等一的大事。于是,云媚就责无旁贷地担负起放牛和割草之事。

一年到头,云媚人气最旺的“时节”(瓯语,时候),要数寒暑假了。每当这个时候,围着她团团转的“小喽啰”少说也有一打,我便是其中的一员,或看她怎么帮父兄“踏菜咸”(人跳到咸菜桶里踩踏咸菜)、制作“松糕”(番薯松糕);或跟她一起去放牛割草、捉鳝鱼、拔萝卜;或与她一起顶着烈日去捡西瓜子什么的。

放牛的时间多在下午四点以后,这时,她家的门口会候着一拨“志愿者”,待云媚牵出她家那头漂亮的奶牛时,大家便两个两个颇有秩序地跟在奶牛的后面。

放牛的队伍可谓浩荡,多则十几人,少则七八人,男男女女,年龄多在十岁左右。云媚则总是一派“放牛娃”与“渔夫”的混搭模样,她头戴斗笠,“背脊身”(瓯语,后背)背着个偌大的箩筐,腰间则挂着一个特制的迷你小鱼篓,右手拿着赶牛的“棒桑西”(瓯语,竹条树枝之类),左手牵着牛绳,像带兵的将军似的,神气地走在队伍的前头。我们呢,怕“牛脚踏”袭击,在距离奶牛一米外的位置小心地跟着。有时我们一路唱着诸如“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等红色经典歌曲,有时则“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有时又像“林广益打电话[21]”似的,向云媚好奇地打听将在田间进行的“拓展”项目。

放牛的“地宕”(瓯语,地方)有近处的“教场头”,以及远处的“广化桥”。前者周边有不少的住户,人来人往较为嘈杂,后者则地广人稀,视野辽阔,更重要的是,云媚家的“自留田”就在“广化桥”,而云媚策划的田间“拓展”项目,也适合在人烟稀少的“广化桥”展开。所以,十有八九云媚都会带我们去远处的“广化桥”。

放牛倒是简单,将奶牛带到青草茂盛的地方,将牛绳一扔,奶牛自会找它喜欢的嫩草享受去,但云媚却没有吕岩笔下的牧童那般“畅快”(瓯语,悠闲),可以“笛弄晚风”,她有很多事情要忙。先要割满满一篓筐青青的嫩草,作为奶牛的储备粮食,再到自家菜地里巡视一番,顺便摘些成熟的菜蔬带回,末了就带着我们去“捉鳝鱼”。云媚“捉鳝鱼”可不是因为好玩,而是用来出售以贴补家用,但对于我们这些非农家子弟来说,则是十分有趣的事。云媚呢,像个小老师似的,现场指导“捕鳝招数”,教我们怎么寻找鳝鱼洞,怎么区别“鳝鱼洞”“蟹洞”“水蛇洞”,怎么捕捉鳝鱼,然后一声令下,让大家来个“捉鳝”比赛,自己则背着手一边来回踱着步,一边注视着我们这些“小喽啰”的动静,偶尔也得意地示范一番。

我照着云媚教的方法,很快找到一处小洞,一看洞口正是她所描述的圆形(蟹洞扁、蛇洞干),洞内的泥巴正是光滑的“青紫泥”(瓯语,一种青紫色的泥土)。于是,我就兴奋地将右手慢慢探入,穿过半流体状的泥巴,直到齐肩关节的位置,真心是“初生的牛犊不怕虎”,手指笨拙地做着各种试探,少时,感觉碰触到别样的“物事”(瓯语,东西),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就一把捏住,然后顺势地将其拉出洞外,一瞧,正是我煞费苦心要找的“鳝鱼”,足有七八寸长。

云媚不知什么时候已等在旁边,她夺过“鳝鱼”就狠狠地将其摔砸在地上,那鳝鱼“訾那”(瓯语,如何)料到会有这等变故,直痛得昏死过去,有那么半秒钟的功夫,像“泥鳅逷蛎灰坦上爻[22]”似的,鈵(瓯语,痉挛震颤)了几下,才慢慢缓了过来,忍着剧痛欲尽平生之力夺荒而逃。云媚哪里肯依,她使出吃奶的力气摔砸它,就为了趁它昏死的瞬间好乘机下手,轻而易举地将其收入腰间的小鱼篓。

我有了这一举成功的喜悦,很有些“尾巴翘上天”的感觉,以为云媚的捕鳝秘诀不过尔尔。待再次作业时,便再不管洞口是扁是圆,泥巴是干是湿,想当然地就将小手伸了进去,长驱直入,亦到齐肩关节的位置,手指似碰触到异样的东西,还未反应过来却已被“钳牢”(瓯语,钳住),心里惊慌莫名,以为撞上了水蛇,赶紧将手缩回,却带出来一只张牙舞爪的“蛇蟹儿”(瓯语,小螃蟹),虚惊的同时顺势将其甩出老远。从此,再不敢“红缨帽挈手里走[23]”了。

相对来说,拔萝卜却没有这样的风险,虽然现拔的萝卜辣辣的,带着些许泥土的气息,其滋味也远不如板车叫卖的一分钱一片的“酱菜头”(瓯语,盐腌萝卜)好吃。但跟着云媚拔萝卜,其过程却是快乐的。每次,云媚行动前,总会带着大家仔细地做一番实地勘查,确定目标周围没有“闲杂人等”,再派出得力的“喽啰”在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把风,一旦有陌生人靠近就吹哨子示警。于是,一帮“童子痨儿”(瓯语,小孩子)们就一哄而散。

云媚拔萝卜的动作十分娴熟利落,而我则不然,常常与我的临时搭档是“一人吹箫,一人捺窟[24]”,待好不容易将萝卜拔出时,却总是连人带萝卜“打臀顿”(瓯语,屁股着地跌倒)在地。但我乐此不疲,一番惬意的折腾后,将拔得的萝卜用镰刀割去萝卜缨,拿到附近的河里洗去上面的污泥。云媚则就地取材,从菜地里剥来几张菜叶当砧板,将萝卜放在其上,然后连皮切成小块分给大家。这时大家爽心极了,像前世没吃过似的,津津有味啃着微辣的萝卜,沐浴在草气土香的夕阳里,别说多满足了。

跟着云媚还有一样有趣的体验是捡西瓜子,云媚此举倒不是为了贴补家用,也不是因为好玩,而是要将其炒煮起来当零食。她平时没有任何来源的零用钱,零食都是她自己动手就地取材搞定的,譬如炒煮捡来的西瓜子,譬如拿牙膏壳跟“糖儿担”兑麦芽糖,又譬如以橘子皮去中药店换甘草等等。

捡西瓜子是很有讲究的,不是所有的西瓜子都适合炒煮,太嫩太小的不要,子壳太脆也不要,须是那种黑黑的大瓜子。那时,物资匮乏,人们收入有限,买西瓜很少有人买半个或一个的,通常以买四分之一,八分之一,或十六分之一的居多。西瓜摊就摆在路边,有的用圆形小桌作摊,也有的用方形小桌作摊。到了晚上摆摊的还弄个“火荧光光”(瓯语,亮度很低,像萤火虫)似的白炽灯,以红纸为灯罩,把瓜色衬托得赤红赤红。个别讲究的“西瓜摊”,还弄个约一米宽、八十公分高、四十公分深的玻璃柜(仅门上有玻璃的木柜),来置放“一花花”(瓯语,一块块)分量不等的西瓜。

云媚带我们捡西瓜子的时间多在下午两三点钟,这时烈日当空,马路上人少车稀,是捡西瓜子的最佳时机。那时,我们真的个个都很厉害,既不打伞,也不戴帽,更不怕什么“热头气”(瓯语,指夏日太阳强烈的辐射),人人拿着个搪瓷的小碗,兴致勃勃地在滚烫的马路上捡西瓜子。

捡西瓜子是有窍门的,断不是用什么方法都管用的。譬如,你用手指去捡的话,恐怕折腾半天也弄不了几粒,特别是那些刚刚落地的新鲜西瓜子,滑溜得像“捏不牢个枇杷核[25]”似的,任凭你生得怎样一双可人的巧手,也休想占到半点便宜,而云媚的方法则是超级地好使,她教我们用手掌心去“拍”,如此,西瓜子就乖乖地粘在了手掌心上。不过,这招若用来对付那些落地有些时辰“似干还滑”的西瓜子,却还是白搭百分百。于是,我向云媚讨教对付此类西瓜子的妙招,云媚格格地笑了几声,神秘兮兮地凑到了我的耳边轻轻地说:“教你一招,保你管用,吐一口‘痰唾澜’(瓯语,唾沫)在手心,然后搓匀它,呵呵。”我嫌云媚的方法太过“鏖糟相”(瓯语,脏兮兮),犹豫了半天,还是抵挡不住诱惑,照她的方法试来,果然灵验。

就这样一两个小时下来,居然弄了不少的西瓜子,人多力量大,云媚把大伙的劳动成果合在一起掂了掂,估计没有八两也有半斤,就知足地鸣金收兵了。她将西瓜子用清水淘洗干净,晾在米筛上,放太阳底下暴晒片刻,就拿来干炒。末了,云媚总不忘让我们这些功臣分享一二。味道自然远远比不上“糖果杂”店里卖的,但因为是大家自己的劳动果实,个个都吃得津津有味的。

不久,云媚家搬迁到梧埏的什么地方,我便再没有见到过她。年前,在街上偶遇昔日的玩伴得知,云媚十八岁时嫁到泰顺山底,之后便很少来温州走动。岁月匆匆,照年龄算来,现在的云媚也该是年及花甲的老妇了,也不知她是否一切安好?

二〇一七年四月十日于东瓯之抱朴轩

张渊和他的爸妈

张渊,是我过去的“邻舍”(瓯语,邻居),他爸名叫李生水,是特殊时期的右派,但生得慈眉善目,颇显好人范的样子。张渊妈则是十足的“乡巴佬”一枚,嫁给张渊爸时拖着一大串大大小小的“油瓶”(瓯语,指母亲再嫁,带去后叔家的孩子),张渊是他爸唯一的亲儿子。

张渊妈没有正式的营生,在自家门口摆了个简陋的小摊,买卖“粽糖”“香烟糖”“花生糖”“豌豆子”之类的糖果杂,附带也零售“大红鹰”“五一”“上游”等香烟。零食的花样也就五六号,分别置放在半斤装白色透明大口的玻璃瓶内,搁置在一张长约100公分、宽约40公分旧兮兮的木桌上,呈一字排开。冬天,只要出太阳,张渊妈会不嫌麻烦地追着太阳做生意。上午,将她的“小摊”挪到马路对面有太阳的地方,下午又将“小摊”撤到自家门口,夏天则是为避开太阳,也是这般不厌其烦地搬来挪去的。

没有人知道张渊妈当年是怎么傍上他爸并嫁给他的。比较流行的版本是,当年,张渊妈是相上张渊爸的“居民户口”,羡慕“城底人”(瓯语,城里的居民)的粮票才嫁给他爸的。张渊妈有了张渊后就跟他爸闹翻分居,但与他爸的吵架热情“貌着”(瓯语,仿佛)执着非常。他爸的“忍功”很了得,通常都不搭理张渊妈,呈“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的表情,只有当张渊妈骂他张家祖宗十八代时,他爸才会像被搓到神经似的跳起来,一副捍卫祖先清誉没商量的架势反抗。于是,“战争”就这样爆发并迅速蔓延。这时,张渊的同母异父的哥哥姐姐们怕他妈吃亏,都不约而同地一拥而上围攻张渊爸,结果张渊妈回回凯旋,张渊爸则次次败北。张渊则极不愿意让我们这些不相干的外人看到这种场面,总是很不高兴地催着看“闹热”(瓯语,热闹)的我们快快离开。

说到张渊,那时不过小学二三年级,与我的年龄相仿,因为家庭背景的关系,小伙伴们多不怎么待见他。唯独我傻乎乎的不知利害深浅,也没有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概念,只管我行我素,与张渊玩“摔泥巴”“飞人(niē)儿板”“打铜钱钉”“斗蟋蟀”“滚铁环”等等,这些极端有损淑女伟大形象的游戏。

其中,令我印象最深刻的要数“滚铁环”,特别是那种自制的“冰铁环”,洁白晶莹像深秋的月轮又像和田的白玉,悦目之极,好玩之极。一般的“铁环”通常有脸盆那么大,由铁丝或筷子样粗的铁条做成,这种正宗的“铁环”我滚不了几圈便失去平衡倒地,“冰铁环”我却滚得甚为顺溜。不过,制作“冰铁环”却非张渊不可,但张渊常会借此东风玩神秘,如取冰、画圆、切割等工序他都保密,像“老老娘儿塞钞票[26]”似的不想为我所知。也不知是出于被我学去了可惜的原因,还是担心我学了后不再跟他玩耍的缘故,总之,心甘情愿让我观摩的只是打洞这个环节,其他的则多有意关上屋后的小门,独自一人在他家的“道坛”(瓯语,院子)里摆弄。但是,他有他的计策,我当然有我的对策,不让明学,我可以贴着门缝“偷眙”(瓯语,偷偷地看)啊,他又能奈我何。所以,“冰铁环”的制作程序,我还是能道出个一二三来。

首先,制作“冰铁环”要有天气的条件,气温必须要在水能结冰的零度以下,且越低越好,这样冰结得越厚牢度就越强;二是冰的厚度起码要在1公分以上,最好是2—3公分,形状要弄成圆形;三是在正中央要打一眼小洞用来勾铁钩。

张渊取冰时会带上一个四五寸大的搪瓷碗,一枚二三寸长的铁钉。搪瓷碗既可用来充当画圆的模具,又可当作盛放“冰材料”的器皿,铁钉呢,则充当画圆的笔使用。将“煤球钩”前头的尖溜部分放火上烧至通红,然后沿描好的圆圈作业,反复几次,弄成圆形铁饼的模样,将圆周的轮廓修平,再在正中央打一眼似贰分硬币大小的洞洞。

打洞最是好玩,将烧得通红的“煤球钩”尖头对准中点下去,嗤嗤作响,长驱直入,但见尖头所到之处犹如铁甲神兵一般,所向披靡,旋即成洞,再将洞修成需要的大小,用冷却的“煤球钩”充当铁钩,直接勾住,这样“冰铁环”就制成了。

与一般的“铁环”相比,“冰铁环”的平衡能力较好,除了中央贰分硬币样大的小洞洞外,其余结构均是实心,所以,滚起来比较容易。其弊端是铁钩的材料很难选择,如用铁丝作材料,其顶端“U”字形的制作倒是简单方便,用老虎钳一扭便搞定,但滚玩过程中容易使铁钩变形,如用筷子般粗的铁条作铁钩,没有“打铁老司”(瓯语,铁匠)的参与,一切皆为枉然。所以限于条件,只得用现成的“煤球钩”来充当“冰铁环”的铁钩,并在其顶端缠上一层又一层的细布条,以防“冰铁环”脱钩。

滚玩“冰铁环”最佳的时间是在没有太阳的严冬。天寒地冻,朔风凌厉,穿着臃肿的棉衣,蹬脚呵手,小脸冻得通红,在清冷的大街上滚跑。张渊不仅滚“铁环”了得,滚“冰铁环”亦出神入化,他不管左手还是右手,单手还是双手,都玩滚得超级自如。他玩滚的花样很多,很少直走,常常是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地玩耍,像随意地写英文,又像潇洒地画画,遇到有障碍需要跨越时,只那么轻轻一提便凌空过去,有时兴来,便在障碍物的周围打转耍帅一番,然后再一跃而过。最令我感叹的是滚下坡的路段,人跟着“冰铁环”顺势奔跑而下,特别是快到下坡的终点时,稍有不慎就可能失去平衡。可张渊却总是控制拿捏得很好,还常常顺势来个高难度的表演,然后戛然而止,面带微笑地来个谢幕式的鞠躬。可惜,那时没有什么“吉尼斯”之类的节目,不然,以张渊的动手能力和滚耍技巧,拿个奖牌肯定不是问题。

后来彼此年龄渐大,也就各奔东西。

再后来,听说“冇业可做”(瓯语,无事可做)的张渊因违法在某年的“严打”中被处决。

消息传来,张生水出奇地淡定,他没有老泪纵横,只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前世的报冤。”便再无言语。

有人说,张生水的脑子肯定被整进水了(在特殊时期),所以,才这么淡然地对待“白发送黑发”之事。但我以为,经历了这么多年沧桑的张生水,又焉知他不是对生命有新的认识和觉悟呢?

二〇一七年八月十三日于东瓯南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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