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世续说“商榷”二字时,不是在一个正式场合说的,也不是对老马说的,而是和一个叫韩东的大学同学说的。韩东当然是法律人。毕业后,刘世续进了法院,韩东留校当了老师,后来读硕又读博,现在成了教授,而且是本市法律界颇有知名度的教授。大学同窗的时候,刘世续的成绩要比韩东优秀,没想到几十年以后,人家成了知名教授,而自己还是一个啥也不是的小力巴。虽然现在混得不如韩东,但他也不能让韩东小瞧自己。所以,当韩东问到这个案子时,刘世续是以学者对学者的口吻说出了这两个字。
韩东为什么要关心这个案子,当然是受老马的女儿马静相托。韩东和马静是同事,虽然韩东教授在外面人五人六,但作为同事的韩东就没有那么伟大了,尤其在女同事面前,他就更没有那么伟大了。韩东和马静虽然差着年龄,但韩东是那种愿意把自己往小里放的男人,而且见到女人特别兴奋。兴奋的标志,就是话特别多,反应特别快。但他的兴奋又不让人膈应,所以韩东比较有女人缘。但有女人缘的韩东在这事之前,并不认识马静,大学太大了,不认识也正常。韩东是通过刘冬梅认识马静的。刘冬梅和马静是一个办公室的。那天韩东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来到马静的办公室。当时,马静正为这个案子的事情和同事刘冬梅念叨。刘冬梅和马静一样不懂法,但她凭着朴素的感情认为法官这样判没有道理,并且义愤填膺。正激昂着,韩东推门进来了。韩东虽然不认识马静,但是和刘冬梅特别熟。刘冬梅一看进来的人是韩东,一拍大腿,差点没把韩东吓晕。刘冬梅对韩东说:“我怎么把你给忘了!”说得马静云里雾里,说得韩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在韩东和马静面面相觑时,刘冬梅自揭谜底。她指着韩东对马静说:“你这事有救了,找他,韩教授,法律专家,我怎么把你忘了。”不待韩东问明白怎么回事,刘冬梅的嘴像机关枪一样就秃噜了。韩教授听个大概,就说:“法院判得有问题。”刘冬梅在一旁说:“这事你找韩教授,他在法律界老有名了,他的桃李遍及公检法司。一个电话,他就把你这事给平了。”韩教授喜欢别人捧他,尤其是女人吹捧他,那个爽劲儿,打一个不文明的比喻,就像鹅毛掸子掸腚沟一样,全身上下酥极了。韩教授脸上乐开了花,他对马静说:“我给你找人,案子现在在哪个法院、哪个法官手里?”
马静说:“在市高院刘世续庭长手里。”
“在刘世续手里?那是我同学,好办。”说完掏出手机,当着马静的面给刘世续打电话。刘世续就是在这次通话中和他说了“商榷”二字。撂下电话,韩东对马静说:“刘世续说了,这个案子有商榷的地方。这话你懂吧?”马静点点头。韩东说:“你直接去找他,提我就行。”
马静下班回家,把这事告诉了她爹老马。马鼎盛听到的虽是“商榷”二字,但他把“商榷”当成“商量”理解了。既然这事可以商量,五十多年的生活经历告诉他,得使点好,要不人家凭什么跟你商量。于是,第二天老马就揣着两千块钱来找刘世续。这天,刘世续不值班,不在窗口,但他也没在办公室接待老马,而是在法院大门口一侧接待了他,很随便。因为刘世续本意不想接待他,案子还没有进入程序,说什么呢?但碍于韩东的情面,就打算在大门口对付一下。刘世续对老马很客气,他对老马说:“老马,你的材料我看过了,现在正在走程序,你别着急。”刘世续说的尽管是客气话,但也是实情。可老马不这么理解,他一根筋地认为,刘世续在点拨他,目的就是要点好。老马像地下党接头那样,四下瞅了瞅,见没有熟脸,便快速地从兜里掏出一个纸卷,往刘世续手里塞。刘世续被老马的突然动作搞得像遭蛇咬了一般,快速地抽回手,他当然知道老马这是干什么。虽然他没有收受过当事人的钱财,但是他若干次面对过这样的情景,熟,知道怎么应对。但那都是在办公室里或者在一个私密的地方。可是头一遭在大庭广众之下,他有点发蒙,情急之下也就脱口说出了实话:“别别别……大庭广众之下,影响多不好。”老马虽说有点一根筋,但他不傻,见刘世续把话说得这么明,他也意识到这种地方不是“打点”的场合。他尴尬地笑了笑,收回纸卷,说了句“明白”,就走了。
回到办公室,刘世续觉得像吃了一只苍蝇似的恶心,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不靠谱的当事人。虽然刘世续行得端,从没有收受过别人的钱财,但他也不希望在大庭广众之下和人拉扯这种事,尤其是和当事人拉扯这种事。若传出去,好说不好听。知道他的为人,没什么;不了解他人品的人或者与他有过节,这事在他关键时刻就是一个事儿。这年头,别说你真有这档子事,即便没有,别人还能捕风捉影说得有鼻子有眼呢。若要是让“拍客”拍了,更坏菜,捅到网上,一炒,那就更摊上大事了!到时候,與情一上来,领导可不管你三七二十一,没人听你解释。到那时,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想到这儿,刘世续就觉得别扭,而且是越想越别扭,于是,一股小情绪栓塞在那儿,死活绕不过去,非要给韩东打电话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