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老七像头磨道上的驴,围着光溜的河沙场转来转去。间或,他停下步,看看浑黄雄阔的江面,晴天暑日,涛浪不兴,四层楼五层楼的江轮上往四川,下去上海,唱出悠扬的汽笛声。冒着黑烟子的拖轮,轰轰轰地爬行着,几只木船只敢依着江岸,如散步般地航行,木船上安装的柴油机啪啪地叫着。
长江永远热闹,江水昼夜流淌,江面上船来船往,但就是没有牛老七盼望的运沙船。牛老七从昨天中午就在江边眺望,到现在已是下午四点了,运沙船连影子都不见。
“去你的胡成进,说话不算话,这不是要断我的生路么!”牛老七咬牙切齿,挺着肚子朝着长江大声叫骂。
牛老七从衣袋里抠出支烟来,掏出打火机点火,连按几下没一丝火星,再看,没气了。他扬起手,那只一次性打火机就飞到长江里,溅起了一簇水花来。
牛老七就钻进河沙场边的小砖屋里。牛老九在铺板上睡觉,一台电风扇在摆着头扇风,条桌上放着一包红金龙烟与一只打火机。
牛老七抓过桌上的打火机,把嘴上的烟点着,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后又愤愤地吐出来。
牛老九醒了,从铺板上坐起来,他长得牛高马大。
“哥,船来了吗?”
牛老七摇了摇头,说了句:“还没哩!”
他不愿自己的焦躁与愤怒影响牛老九,牛老九是个头脑比较简单的人。
“老九,你在这待着,注意江上,运沙船来了就给店子打个电话。我先回去看看。”
牛老七吩咐完,跨出小屋,匆匆地离开河沙场,翻过江堤,上了公路,在路边的树荫下站住抽烟。
公路一头通往县城,一头通往省城,公路岔出旳一条石子路朝江堤方向延伸,然后翻过江堤,直达江边。
潘镇是县政府在改革之年划出的一片土地而新建的,带有开发区的性质。公路从潘镇边经过。因为建镇,政府在江边设了简易码头,但停靠的船只不多。
牛老七的河沙场建在江边。建河沙场其实很简单,在江滩上弄块平地方,周围用砖头砌上简易围墙,围墙口修座小平房。平地方上堆沙,小平房里营业,再加上一台称车装沙子的地磅秤,这就是个企业。
牛老七是这个企业的经理。他的生意出奇地好。
这时代,办个企业很简单,当个经理再容易不过了,关键在于能赚钱。
可赚钱就很难很难了。赚钱的关键又在人。
比如说牛老七的河沙场,还有他在潘镇经营的孺子牛餐馆旅社能否赚钱,就在于牛老七他怎么做了。
潘镇上的那个小餐馆和旅社,由牛老七的妻子莲蓬经营。妻子还是听他的,她姓余。牛老七中学时的老师给餐馆旅社写招牌时,代他们取了个孺子牛的名字。
这名字雅,牛老七是十几年前的初中毕业生,还懂。
县政府的政策很优惠,凡愿来潘镇办企业经商或居住的人,给你很便宜的土地让你修房子,给你办居住证。农民也可以来,当然要交些钱还要带项目。这项目包括开个小副食店或者摆个书摊子。
牛老七带着全家最早从老家孝感农村迁到潘镇。
潘镇一直像个建筑工地。修房子需要的黄沙要到五十公里外的县城去拖。县城的沙质不纯,且价格不低。
牛老七在离潘镇百多公里处的下游黄沙洲拖过三年的板车。黄沙洲的沙金灿灿,颗粒匀,是建筑用的头号沙子。黄沙洲的沙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沿长江用船运到潘镇,这生意大有做头。
牛老七的中学老师也调到潘镇中学,他给牛老七写过孺子牛的招牌后,常到餐馆来喝酒。牛老七碰上了,就要和老师碰上几杯,有时也和老师谈谈生意上的闲话。潘镇的孝感人不多。
“老师,我要办个河沙场,要不要得?”
“要得,这是能赚钱的事,你有眼光。”已经五十多岁的老师说。
牛老七的河沙场就办起来了。
牛老七在银行贷不到款,就找潘镇的潘老大借了五万元的高利贷。
牛老七到黄沙洲找了一家黄沙公司,签了供销合同,黄沙公司用船将黄沙运到潘镇江边,每吨五十元。牛老七再把沙卖给潘镇客户,每吨七十元。
潘镇用沙的工地就到牛老七的河沙场买沙。牛老七的沙好,价格与县城的沙相同,而且方便。
牛老七的河沙场生意出奇地好。
牛老七就请他的老师到孺子牛喝酒。牛老七心里有点忐忑,觉得这钱赚得不难,恐怕要出点什么事。
“只要能赚到钱,就不要去讲究手段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老七你要咬着牙干。”喝了酒,老师说。
牛老七觉得老师说的话不像一个老师说的,有点玄。
牛老七在公路边的树荫下把手里的烟卷捏碎了,牙咬得格格响,想着老师说的话,寻思着办法。
一辆满载沙子的卡车从他身边驰过,那是因为他的河沙场已两天无货,要沙的客户不得不去县城的沙场拉沙。他站了不到半个小时,已有八辆满载着沙的卡车开过去了。
“牛老板,你的沙什么时候到?我们可不愿意费时费力的到县城去拖!”一辆东风大卡车在牛老七身边刹住,司机从驾驶座伸出头来喊。
牛老七满脸堆笑,说:“快了!快了!我正在组织货源。”
东风卡车走了,车上满载的是沙子。
牛老七看到车上满载的是钱。从黄沙洲组织回来的沙子,牛老七每吨可以赚二十元。
看到钱就是不能赚,狗日的胡成进不送沙来,他的黄沙1号运沙船难道翻船沉江了!翻了船沉了江,淹死他个老狗日的。牛老七在心里恨恨地骂,他却没想到黄沙1号要是真的沉了江,还有谁给他运送沙子?那他的钱还能赚么?
黄沙1号如果没有翻船沉江,他毕竟还有指望。
黄沙洲的挖沙公司有好几个,但像黄沙1号这样能在长江里跑的船只有几艘,大多的船是在内河里跑,吨位小。
把黄沙1号争到手,牛老七可是费了日天的力,其他的能在长江里跑的船都有了固定的主子。
黄沙1号已给牛老七跑了近两个月,每天送一船沙来,每次二百吨。牛老七每天赚多少钱,黄沙1号的船长胡成进心里是清楚的。
“牛老板,生意好呀!”胡成进说。
“小本生意,小本生意!”牛老七边给胡成进递烟点火,边谨慎地说。
胡成进吸着牛老七给他递的烟,却淡淡一笑。
牛老七看见胡成进的淡笑,心里一沉,这要出鬼的。
果然就出了鬼。前天黄沙1号没有到。
牛老七派妹夫李文武赶到黄沙洲问情况。李文武夜里来电话,说是黄沙1号出了点故障,胡成进答应第二天中午运沙过来。
李文武昨天上午赶回潘镇。但昨天中午黄沙l号没有来。今天一早,牛老七就在江边等黄沙1号,黄沙1号仍旧没有影子。
牛老七回到孺子牛餐馆旅社时,已快是下午五点了。
牛老七走进自家的餐馆时,春儿、荷叶、玉环和李文武四个人正在玩扑克,他们的玩法叫跑得快,当然也带彩,一角钱一张牌,输赢很小。餐馆此时没客人。
妻子莲蓬正在厨房里备着菜。莲蓬的名字叫得与她的身子有些关联,她的屁股大,胸脯高,都像熟透饱满的莲蓬。莲蓬的腰却不粗,皮肤白里透红,很有几分姿色。莲蓬和丈夫共同创业,是牛老七的内当家。
玩扑克的四个人中,春儿是牛老九才娶的媳妇,二十来岁,身材好脸蛋俏皮肤白,姿色超过莲蓬。玉环是李文武的老婆,是牛老七唯一的妹妹,读过高中,相貌端正。荷叶是莲蓬的妹妹,与莲蓬同一个娘,皮肤却黑,个子小,却也机灵。包括李文武在内,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
李文武见牛老七进来,忙问:“七哥,船来了吗?”
牛老七摇摇头,有些沮丧。
“文武,你昨天看了那船没有?是不是真的有故障?”
“我看到船了,是不是有故障我说不准,胡船长说得蛮肯定的,第二天一定送沙来。”李文武说。
“还第二天,现在第三天都快完了,我看姓胡的是故意使坏。”玉环说得一针见血。
“算了,你们把扑克收起来吧!”牛老七说。
“玉环,你去学校把老师叫来,我找他有事。春儿和荷叶得准备待会儿来客人好接待。你们还是要到门口去招呼,不能坐等人家上门。”牛老七说。
“七哥,老九呢?”春儿一边收牌一边问。
“在江边守着呢!”
“那我等会给他送晚饭去。”春儿对男人记挂着。
女人们走开了,牛老七问李文武:“你估摸一下胡成进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狗日的说不准,反正是个蛮坏的家伙。”李文武说。
“五哥和权子呢?”
“他们在屋后砌猪圈,是春儿喊我来陪他们玩扑克的。”李文武赶紧声明。
李文武到屋后和牛老五、权子一起砌猪圈。
牛老五是牛家弟兄中活着的老大,当初牛老七带全家从孝感农村来潘镇时,牛老五因孩子多,没来。牛老七办起河沙场后,牛老五就到潘镇给牛老七帮工。
权子是荷叶还没结婚的男人。
牛老五和权子都是老实的农民。
玉环把老师请来了。牛老七就和老师上楼,开了个房间,打开空调,师生二人就聊起来。玉环把茶水和西瓜端进房间。
“运沙船还没来?”
“还没哩!把人急死了。三天损失我万把元。今晚不到,我明天就赶去,问问是怎么回事!狗日的姓胡的在整人,我还有合同哩!”
老师喝了口水,摸了摸下巴颏,沉吟了一会,又开口:
“你那合同治不了他。你与他的公司签的是供与销合同,并没涉及运输问题。黄沙1号是胡成进承包的船,他说船有故障,你是没法子的,除非你再另外想办法找船。”
“另外找船很难。为了找胡成进这艘船,我塞了他不少。如今他这样坏我的事,真他妈不够义气。”
“你塞的与你赚的比例如何?如今生意道上的人心黑。你还是要给胡成进摸顺毛,把他的心思摸准,对症下药。我看无非还是个财字。”
“我塞得太多,我就赚不了多的钱了。”
“其实他胡成进想帮你,二百吨的船可装三百吨,沙这东西不占地方。反正一船都算二百吨,你又无法去称斤两。同样,他想败你,一船也可以只装一百五十吨。在黄沙洲给运沙船装沙的工人全听胡成进的。”
牛老七赶忙给老师递烟。他心里惊叹,我这个老师不得了,他什么都知道。他怎么甘心在这个乡镇中学教书呢?他要是去经商的话,还有我们这些人的日子过吗?
“其实像我这样的人,只能说说,要是让我去经商办企业呀,可能会赔得老婆孩子都掉进去了。”老师说,“只要有赚的,就要舍得投资。财不行,还有色。”
牛老七陪老师喝酒,房间的空调开着很凉爽。
楼下餐馆的厅堂里摆的几张桌子,都已坐了客人,春儿与荷叶忙进忙出地端菜送酒,李文武也在帮忙。厨房里莲蓬站在灶上掌瓢勺,她炒起菜来,手脚不停,灵活麻利,客人点的菜,一般不会久等。而且莲蓬炒出的菜,色味香齐全,孺子牛餐馆的生意总不清淡。
春儿端菜进进出出,会惹些客人用眼光跟着她,这女子中看呢!有从省城到某县而路过潘镇歇脚吃饭的客,看到春儿的模样,在心里说:这小镇上也出如此美人呀!
轻狂些的客人,时时借点菜接菜盘的机会,免不了动手动脚,触摸春儿一下,春儿总是机灵脱身,用身体语言告诉客人要放珍重些,而脸上还是那平静的微笑。
春儿是聪颖的,很适合当服务员。
餐馆里食客们都已入座,菜也基本上齐,大家都已吆五喝六地进入境界了。作为服务员,事情已不多了。
春儿看看壁上的挂钟,已指向七点,她记挂着在江边守场的牛老九。牛老九块头大饭量也大,恐怕已经饿了。要给他送饭去了,春儿对这个大块头憨厚的丈夫很爱,心里总是记着他。
春儿到厨房,准备对嫂子说送饭的事。
莲蓬忙得汗流满面,衣服的后背也湿了。春儿对这位嫂子既尊敬也佩服,妯娌间相处得不错。
莲蓬在灶上看见春儿,忙喊:
“春儿,快给江边的老九送饭去,再不去他就要饿坏了,你不心疼我心疼呢!”莲蓬笑着递给春儿一只提把饭盒。
春儿接过饭盒,沉沉的,心里说,嫂子你想得真周到。春儿知道,饭盒里的饭菜一定不差。
“嫂子,那我就先去了啊!”春儿很亲热地说。
“快去!快去!路上注意点,天还不晚。”莲蓬正炒菜。
“荷叶,叫文武、权子,还有五哥过来吃饭!待会儿要是船到了,他们还要出力气哩!”莲蓬吩咐道。
荷叶答应了,不一会,李文武、牛老五、权子到厨房边的一间小屋围桌吃饭。
“姐,给两瓶啤酒我们喝吧!”李文武不叫嫂子叫姐,表示亲热。
“荷叶,给他们拿啤酒。文武,把剩菜吃掉呀,莫糟塌了。”莲蓬手上不停,嘴巴很少空。
李文武看到桌上有大盆的菜,眉头一皱,嘴里嘀咕:“我们只有吃剩菜的命哩!里面莫有烟头。”
那盆菜是客人桌上剩下的,倒掉可惜,牛家的工人和牛老七、莲蓬都吃。
严格些说,牛老七与莲蓬是老板,余下的人都是他们的工人。
“你不吃让我和权子吃吧!我们在乡下过年过节才能吃到这样的菜呢!”牛老五盛了一碗饭,闷闷地对李文武说。
李文武连忙闭了嘴。
春儿提着饭盒来到江边,夕阳西下,江边很安静,江面在夕阳的余晖中泛着金鳞般的细浪,江风徐徐,吹在人身上很舒服。
平时堆得像山样的河沙场看不到沙子,围墙伴着一块平地,两间砖砌平房孤零零地蹲在围墙边,有点落寞。
春儿看到牛老九蹲在平房前,弓着腰,眼睛望着江面在抽烟。春儿看牛老九那个憨样,有些好笑,她踮起脚,轻悄悄地走到他背后,突然“嘿”地叫了一声。
牛老九一下站起身,把脸车过来,用眼瞪着春儿像不认识似的,倒把春儿吓了一跳。
牛老九笑了:“你想吓我!我要是吓你能把你吓死的。”
春儿挥起拳头捶在牛老九身上,骂了句:“死东西。”
牛老九在小屋里吃饭,他吃得又狠又快,好像那菜饭是他的仇人,他把它们快准狠地咬住嚼烂然后吞掉。
春儿看着牛老九的吃相,笑着说:“你饿坏了吗?看你吃饭像猪一样,生怕被别人抢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