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且,我也取消了在嘉峪关停宿一晚的计划,而是改为返程中,路过登一下嘉峪关城楼后,继续直接返回山丹的决定。那女的,就是那个“穷游”者,在车上不多说话,至多也就微笑一下,以示领会。我问她许多关于她旅游路线和打算啊啥的,都是狗熊说出来的,好像她的啥事狗熊都知道似的,其实,狗熊也不过是凭他的猜测投其所好和知道的一点“穷游”知识说的,他每次说完,都先问那女的对不对,女的就颔首点点头,微笑里带出可靠的信任和一种随遇而安的茫然。但最终我还是明白了她的行程:其实,她的行程就是没有具体的行程,每次都是挡上一辆车后,能走到哪算哪,但必须是有旅游景区的地方。这样一想,她的行程又是非常明了,就是挨地方挨景区走呗。车上,我还开个玩笑说,要不和我同路上敦煌吧。狗熊一听,呲着牙瞪了我一眼;而她,微微一笑,嘴里念叨着西夏国寺、丹霞地貌、马蹄寺等等张掖的地理景观,看来她对沿途的风景名胜了解得很清楚。
好吧,既然打定主意先不去嘉峪关,也就没在嘉峪关停留,虽然时间已是正午一点多,应该吃午饭了,但我还觉得不太饿,也是性子上来了,看了路牌上标出的下站名是玉门、赤金峡、榆林、瓜州、阳关等这些神秘、古老而又新鲜的名字,索性又开了一百多公里,到“赤金峡服务区”才停了下来。
的确,越往西行,就越吸引人,不说别的,光就这些地名,每一个都像是一块磁铁,并且超场强。我在“赤金峡服务区”的一家回民饭馆里吃了一碗可口的羊肉面片后,在车里打了个小盹,就又驶出服务区,继续前进了。可是,几乎没走多远,我就被路边的警示牌上的一个地名给震慑了:布隆吉雅丹。看到它,我首先想到的就是雅丹地貌,想到魔鬼城,想到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一种浩瀚的力量,使我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像风吹沙漠一样激荡起来。
什么是诗?
一个地名就是一首伟大的诗。
不信你看,在我看到第一块“布隆吉雅丹”的警示牌后,每隔一段不远的距离,就是同样的一块。加上我一百二十码的车速,把距离几乎已消减成了无距离的行距:
布隆吉雅丹
布隆吉雅丹
布隆吉雅丹
布隆吉雅丹
布隆吉雅丹
布隆吉雅丹
布隆吉雅丹
布隆吉雅丹
布隆吉雅丹瞭望台
我把车子沿着诗的最后一句指向,驶出高速,爬上了一个陡坡,停在了瞭望台顶上。显然,这首自然之诗我有个小小的篡改,明眼人一看就懂,也肯定会赏识我的点睛之笔。是的,我把观景台改成了瞭望台。布隆吉雅丹瞭望台,多悠远,多空阔,多……我怎么又想起了那个“穷游”女,对于这,她会怎么想?
我的思绪还没从那个略显沉重的鼓鼓囊囊的旅行双肩背包上回过神来,一辆大卡车“日呜日呜”爬上观景台,而我的神还在远方“瞭望”呢。
卡车司机缓缓地刹住了,就凭这,我就能感觉到了他的黏糊,且听,卡车在碰撞摇晃中停下来时,沉沉的一声放气,更像是一声叹息。
氛围让人这样一营造,远处的景象肯定又别样了。我没再关注卡车司机的行动,而是把注意力放射向了雅丹地貌的怪异起伏上:狮身人面、金字塔、双乳、城堡、老子骑青牛、一排男性生殖器……一股热浪像洪水涌了过来,紧接着,四野里晃晃荡荡地成了一片光的汪洋,突出的沙丘冰山的一角,可是,原本空空旷旷的遥远处怎么有了树林,还有……不对,那不是树林,是丘林,那么——
“一群羊。”我说,那群羊像火焰一样在走动,有些飘。我想有个求证,我才又想起了卡车司机,仿佛他就一直和我一起看着这变幻的场景。“还有一个牧羊的老人。”没有得到他的回音,我又说,“是吧?”我仰了仰脖子,身子一挺,似乎那样就可以离看到的更近些。“不对,是个女的。”我说,加着重号般地加重了语气,“我是说,那个牧羊人是个女的。你看,红衣裳,绿头巾。”
这下,我感到,身后的空气涌动着,带出一股轻蔑的情绪。
“嘁!”他终于说了一个字。
我一侧身,这才真正注意到了他的相貌,黑红黑红的脸膛,如果让他站到对面的雅丹地貌里,绝对会像一座红沙丘而分毫不差地融入其中。
他说“嘁”,什么意思,我感觉就像是他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要浮上来,自己又把它往下按住沉了沉。“嘁”,肯定是一种对抗,比如刀对刀,那么他是对抗什么呢……我明白了,他是对我说到的那些话的蔑视,但他又不想过于显露,抵抗中,发出的一击铿锵之声。
当然,我也有对抗性。
“看嘛,你看。”我用手指向西方,我愣住了。“咋没了?”我说。
“那是蜃景。”他说,用手揉着鼻子,脸跟上颤动着,仿佛沙丘上嗽嗽嗽地落着沙子。他整个人似乎一下舒缓了。四周的热浪也被一股风吹得荡漾开了。
“啥景?”
“蜃。”
蜃不是龙的意思吗,啥蜃?这人装什么高深。
“龙?”我说。
“龙?”他摇了摇头,拧了拧脸上的表情,像是荒原里迷了路的人,突然看到了一个标记,喜欣像水一样在脸上漫开了。“你看过电影吗?”
“电影?”
“嗯……那个……”显然,他等着我给他更肯定的回答。可也太宽泛了。
我抓挠着脸,像是在挑选一个合适的表情。
“就是……就是……”
我沉吟着,突然明白了他说的电影是什么意思。
“《海市蜃楼》。”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