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章回小说》2002年第12期
栏目:中华英魂录
铁蹄踏破老屯清平梦
三鼠渡江一鼠做鱼鳖
浩浩嫩水从大兴安岭的小溪小河汇聚而成滔天之势,奔腾之间已经来到平原,忽然一个大拐弯,宽阔和宁静了许多。在那大拐弯处,打鱼人狩猎人挖参人淘金人买卖人樵夫耕者渐渐会聚,马架子变成土坯房。一些个自然屯应运而生。公元十九〇〇年前后,中东铁路的路基已经蟒蛇般爬过来,把五福玛、榆树屯、昂昂溪、顾店、水师营、炮台屯这些村落穿成一线,但是铁路还未开通,它们之间的交通还是要靠传统的驿路水路。这些众多村屯从外围向一个地方靠拢,那地方的土坯房变成青砖房,四周修葺青砖城墙。一个老城初具规模,最初名字叫做卜奎,是清政府派出的封疆大吏黑龙江将军的驻所。但是当地土著居民用达斡尔族语言一直叫它齐齐哈尔,含有“红色的江岸”的意思。
那嫩江大拐弯的地方呈现葫芦状,当地人称这段江面江边为“葫芦头”。葫芦头的黄土岗上有一片趴趴房,居住着摆渡人家、打鱼人家、逮水耗子(水獭)积攒上等毛皮人家、摸蛤蝴采珠人家。小屯没名,当地人随随便便叫了它“江东”。每到清晨黄昏,小屯中隔三差五会传出飘渺动听的笛子声。当地住户都知道,那是一个俊俏闺女正在思念她闯荡江湖的父亲、嫩江上有名的行船高手,人称大舵的张天来。他与独苗女儿张香玉相依为命,每当张天来出航将归未归之时,相貌出众窈窕俏丽的张香玉都会临窗抚笛,用一曲柔肠之音向远处的爹爹报送自己平安无事的消息,也是让疲劳一天或者几天的爹爹,能远远看见窗户的油灯之光,沿着笛声回家。
这天一大早,张天来吃罢闺女给整的苞米面大饼子酱炖嘎牙子鱼,把大辫子盘在头上,拿起两扇木桨,就要出门。所谓大舵是当地人给他的美称。从打他十四五岁开始,在嫩江浪涛间行船掌舵,渐渐在江河上靠人品手艺混出声名。他年方四十,妻子早逝。把闺女张香玉从八岁拉扯到一朵花的十八岁。尽管她一身衣裳蓝地白花不算新鲜,袖口领口不得不缀着补丁,但是那补丁缝纫的手艺超凡,似乎给衣裳有意镶嵌青色饰边,更加衬托出一个粉面青春的妩媚少女。
张天来在即将迈出矮土墙小院的时候,突然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回头对张香玉说:“今个风大浪大,又是接的官差,给将军衙门运送铁器粮食到下游五福玛,八成到那里还得有别的差使。恐怕三四天回来就算早了。
张香玉从纸笸箩里抓一把莫力达瓦旱烟叶,把鹿皮烟口袋塞满,腋窝下还夹着铜锅烟袋,小跑着迫上爹。他爹这瞬间就笑眯眯的,用眼角瞥着闺女。爷俩之间似乎老是整点小戏剧。张天来大风大浪里劳作,不好别的,时不常吧嗒两口关东烟是唯一的嗜好。别的烟他还不稀搭(喜欢)抽,他专抽亚布力黄烟,冲得能呛人一跟头的只有莫力达瓦烟,呛是呛,不害嗓子不咳嗽。出船之前,焉能忘记带上吞云吐雾的家伙什儿?他是故意留个破绽给他闺女。当张香玉把烟袋杆、烟荷包一一往他腰间插拴的时候,闻着亲闺女头发上隐隐的清香,当爹爹的心都要醉了。闺女又给爹把领口纽襻系紧,说道:“爹你放心去,我在家碾点新小米子,等你回来咱们做大白菜叶饭包吃。你顺便叉两条鳌花,可不准你扎猛子啊!”
那鳌花乃是嫩江、松花江、黑龙江、乌苏里江里盛产的名贵鱼。青黄黑的三色花纹遍布全身,肉味鲜美异常。曾经有渔猎人家在江边白水煮白鱼,鲜美气息竟然招来几十里外山林里的一群灰毛豺狼,豺狼的腥气又招惹来两只大熊,那人家只好弃鱼丢锅,划船到江心逃命。所以江边人家吃鳌花的时候,总是关门闭窗,怕野牲口闻着味聚来,吃不消停。时下皇帝在北京想吃嫩江的鳌花,就得用冰块镇住,快马连续在驿站昼夜传递。十多天后累死多少匹骏马,多少运鱼骑手屁股被马背铲得水疱连片,皇宫总管不问,到京城那鱼如果不嘎巴嘴,八成得有人拿命抵罪了。
生平在大江驾驭木船的张天来,渔网用得绝,渔叉用得准,他家啥鱼都不断捻儿。更有一手绝活,不撒网也不撇叉,掌舵或摇桨之时瞄准江面上的水花,突然一个猛子扎入水中,那轻功竟然使水波不兴使鱼儿不惊。再出水面的时候,他已经两手两条活蹦乱摆的大鳌花或者大鲫瓜子了。听见闺女说想吃鳌花了,张天来哈哈大笑,说:“嫩江的鳖花好啊,白生生蒜办肉,养人哪,要不俺闺女能出落得这样水灵?”
张香玉有些含羞,娇滴滴地叫了一声:“爹!”
“好了好了,爹不跟你开玩笑了。”张天来说,“你把大门插上,跑毛子闹匪的,近来不太平。有啥事,喊界比儿(邻居)豆腐房你白聚义大伯,铁匠炉的愣小子扈路林,都会两下武把抄……”
张香玉说:“走吧,爹,别老惦心我。”
张天来说的跑毛子闹匪,指的是遥远灼黑龙江边瑷珲城发生的惨痛事变。俄罗斯沙皇军队趁着八国联军闹北京之机,血洗江东六十四屯,并且过江火烧瑷珲。俄国军队从六路以十七万之众大举入侵中国东北,其中一支精悍的哥萨克马队在哈巴罗夫准将率领下,纵横西进,占领墨尔根(嫩江城),直逼卜奎。据说老毛子军队已经穿过兴安岭密林,沿嫩江杀伐到了卜奎的北边门户讷谟尔河一带。黑龙江将军寿山带领全省武力抵抗,把最后营盘设在城西南四十里的五福玛屯,张天来运送的是军用物资。
秋风飒飒,黄叶飘飘,天上一行大鸟振翅南遁。卜奎城的秋天老了,初冬擦着眼睫毛就要到了。那边张天来起锚开航,这边张香玉紧锁门户不表。
嫩江以西这时候有三个鼠头鼠脑的人也正琢磨过江。他们是哥仨,老大蜀之礼、老二蜀之仁、老三蜀之义。其实他们哥仨鼠身鼠脸鼠心不礼不仁不义。
老早这蜀氏兄弟在黑龙江以东,现在的布拉戈维申斯克当时中国人叫它“海兰泡”的镇子里开个稻馆。也不是啥正经的酒馆,说白了就是个半明半暗的窑子。收藏满脸涂脂抹粉的十多个半大老娘们,供酒客醉酒不归后取乐。老大会点俄语,老二老三白天帮着哥哥做买卖,半夜爱好蒙面埋伏于荒跨野岭,打劫发财。无恶不作巧取豪夺,哥仨渐渐成为当地首富。可惜好景不长,被俄国官员俄国地痞连欺带诈连抢带讹连偷带骗,整得没法在海兰泡街面上混了,按理他们哥仨最应仇恨老毛子了。谁知良心让狗吃了,他们反而觉得在这世界上要想混出人样,得跟老毛子套近乎。老毛子偷偷越界跑到兴安岭深处私开金矿,他们就跟着,老大当翻译老二当把头老三混个小打手。瑷珲战事一起,哥仨还暗自庆幸,得回(幸好)没继续在海兰泡混混;不然连小命都搭上了。哥仨被沙皇军队高价收买当上了探路间谍。
他们从俄军占领的墨尔根(现在的嫩江县)古城出发,没敢走直道走大道走人道,绕远拉荒沿着嫩江右岸,向西南跑。擦边经过布特哈(现在的莫力达瓦达斡尔自治旗)土城,到卜奎城西面。隔江相望,着急得直跺脚,因为毛子军官给他们限定交情报的时间没剩几个时辰了,逾期误事他们的鼠头怕要挪地方,更让他们心疼的是黄糊糊眼看就要到手的金子也得泡汤。
鼠辈哥仨看到张天来的大木船在江对岸徐徐启动,干着急,撕破驴嗓子叫喊也没用,江面三四里,江风强劲,根本听不见。再说他们心虚,怕惊动官府游哨,喊两嗓子也就作罢。可是不渡江就进不了卜奎城,不进卜奎城就摸不清寿山将军的兵力底细,他们想起临行前交代给他们任务的哈巴罗夫准将的话;“耽误了军机,我哥萨克马队最先砍掉的脑瓜,现在是暂存在你们三个的脖子上。”
蜀之礼摸摸自己的脖子脑袋,重要零件一个不缺,心里有些后悔不迭。连续三天三夜被蚊虻围咬被豺狼追踪,喝的是马蹄子坑里的黑水,吃的是硬邦邦的酸面包,这不是耗子舔猫腚,溜须(讨好)也得不到好滋味吗?
蜀之仁这工夫正脱裤子。蜀之义问:“二哥,没吃错药吧?就凭你那扑通扑通的狗刨,你想漂过大江还不沉底?”蜀之仁白愣了他一眼,说:“咋的?淹死是个死,等着老毛子砍头或者官府砍头也是个死,可淹不死咱就发大财。哥儿几个,豁出去百十来斤扑腾扑腾吧。”他把裤腿用细绳扎紧,裤子在水里浸湿,手捏裤腰,把裤子迎风向水面一拍,再把裤腰拿绳子系住,水面上出现两个长筒气球。蜀之仁趴在上面,两手抓,两脚踢,虎啦吧唧跟嫩江玩命了。
蜀之礼和蜀之义也只好照着葫芦学画瓢。江面上三个没什么水牲的亡命徒,趴在裤子气包上,吱哇乱叫在惊涛间挣扎。江水颇有些透骨寒凉。哥仨牙梆鼓打得咚咚乱响,腮帮子发酸。在江心,蜀之义的裤子因为有一个酒盅大的地方没被浸湿,那地方就冒气,不久瘪了当条腿。瘪裤腿变成沉重的负担,拽着蜀之义直往水下去。其实这时候蜀之义如果不慌不惧,应该是有惊无险。因为满满登登一大江槽子水,可没拿他怎么的,他像一片草叶,始终在江面上漂浮。可是不请水性的蜀老三,自己先自乱了手脚。乱了手脚的结果是,大腿抽筋,小腿转筋,嗓葫芦再呛上几口凉汤,完了,麻爪了。蜀之义的脸在水面上只留一张嘴,喊了一声“哥啊来世见吧”,大江就吞没了一个百十来斤的鱼食。
蜀之礼在弟弟左边,蜀之仁在弟弟右边,只要他俩各自伸出一只手,他们家老三不至于喂鱼。生死关头,谁管谁呀,况且他们哥仨信奉的主义历来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于是就眼巴巴看着亲弟弟给天地诛灭了。
老大老二好像在噩梦里挣扎,也不知道肚子里到底灌了多少口江汤,挺大个肚皮总算扒扯到了对岸。哥两个趴在浅水泥沼里像懒猪打圈,哭嚎着,泥头泥脸不是人样。江边风大,他俩的声音被大风撕扯得零零碎碎,没人理会。蜀之礼对蜀之仁说:“老二啊,光哭也不是事啊,咱得进卜奎城啦。”蜀之仁睁开眯缝眼,说:“去呗,不然误了老毛子的军机大事,咱俩也得跟老三似的,瘪古了。”
二鼠手臂相搀,腿脚相绊,爬上土坝,江东小屯即在眼前。他俩抖擞精神,到屯子想整一口热乎东西暖一暖筛糠的身子骨。要进青砖青瓦的卜奎城,这个小屯是西边的必由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