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春节期间给父亲和母亲许下承诺:“只要有时间,就多回来看你们。”农历三月中旬,父亲六十大寿,是必定要回一趟的。然而,他在生日前夕突然远走新疆,我没能回家给他祝寿,敬他一杯酒。对于这件事,我一直心怀愧疚,因为现在回家一趟早已不像以前那样令人纠结了,自从宜昌通了动车以后,从长沙到恩施,可以说是朝发夕至。
那时正值清明,我便将归期推至“五一”。而父亲从新疆回来时,恰是四月末。我本已买好车票,却又因那时手头紧张,临时退了票,还很一本正经地向母亲解释:“单位临时有事回不了了,端午一定回!”
“五一”前两天,父亲打来电话:“你们回不回来?不回来的话,我又要出远门了。他们邀我去河南呢!”
“您这么大年纪了,就不要出去了,在家里给妈搭把手算了。现在家里又没有多少开支。”
“那我就看情况吧……”停顿了好一会儿,他继续说,“他们明天邀我走的话,就跟着他们去。”
不知是伙计失约,还是他考虑到自己糟糕的身体状况,最终留在了家里。
可身为一介草民,不可能像个退休老干部一样,每天无所作为,一茬茬农事,多如牛毛,繁如乱麻,真是“剪不断,理还乱”。更何况,柴米油盐和人情往来的账目,如母亲所言,那还真是要些话说的呢。
父亲刚刚在家歇了两天脚,母亲就告诉我:“你爸爸又出去了,在村子里修水库,利川人承包的活路。”
我们兄妹总算安心了一些,可还是为父亲的右脚担心。他们在村子里修水库,把营寨扎在村委会的一间空房子里,一日三餐都在那儿吃,这就意味着他们每天都要在村子里跑来跑去的,一共五六趟呢。父亲的脚,受得了吗?
端午节时,我多请了两天假,终于携女友回家了,算是给他们一个交代。
那一天,父亲在上班,母亲到镇上接的我们。
夏天已在镇上扎下了根,一路上草木深厚,水汽腾腾,生机勃勃,大快人心。每一口空气,都是绿色的;每一阵风,都能将灵魂的河岸吹绿。我有十个年头不曾见过家乡水丰草茂的夏日了,竟觉得被草木遮蔽的原野,以及青山脚下只见得着半角屋檐的屋场,都像线装书里的山水。我的乡人,都是小隐于山野的隐士吗?
途中遇见躬耕于田垄的妇人,边走边搭讪:挖洋芋呀!妇人从绿油油的田野里抬起头来,伸直了腰,接上话头:打工回来了啊!
一个三四岁的小娃娃站在屋檐下抱着一把青草,看见了我们这对陌生人,撒腿跑进牛圈,把草喂给牲口了。
母亲,沿着山道远远地迎过来了。
到得家中,暗自吃了一惊,那道“阔气”的堡坎已经竣工,院坝已被填满,父母一手描绘的宏伟蓝图大局已定——据说,这都是母亲的功劳。父亲去新疆后,她在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仓填满了。父亲回来后,直夸她有本事。
第一次跟我回家省亲的女友,在参观完我们家的房子后,也直夸未来的公公婆婆有本事:“供出了两个大学生,还建起了这么宽敞的大房子!”她不知道,这是他们花了一辈子的心血而换来的一句赞美!也就是这句类似于精神支撑的赞美,支撑着他们熬过了最为艰苦的岁月!如今熬水成珠了!
院子前方,在落木萧萧的冬天见得着一方开阔的视野,可一眼望见轿顶山、五花寨以及江北的凤凰山等被乡人津津乐道的自然风光。现在却挂着一道翡翠屏风——披着一身厚厚枝叶的阔叶林树木,把远山都给挡住了;也像是荡漾着的碧波起伏的大海,鸟雀在翡翠般的浪波上像鱼儿一样跳跃、飞翔。
天地间这样旺盛而蓬勃的生命气息,深深地感染了我。
这些在树梢上、在山川里流动的绿意,就像是一条河流,现在正值丰水期,所以把河水漫到了天上;也像是一个人的年轻时代,血气方刚,身强体壮,对生活充满了无尽的希望,甚至心怀无法无天的野心,好似整个世界都是属于自己的。但是我知道,在树梢上、在山川里流淌的,其实都是时间,而世间万物,都只是时间的河床。
那棵在正月里被移栽到院坝西边空地上的银桂,全身上下已抽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嫩黄色的新枝。很显然,它已经缓过神来了。可以想见,农历八月,它就要开出一院子金黄色的花香来。
西边的山田,历来是我们家的菜园子,里面还种了不少果树,核桃啦、苹果啦、樱桃啦、橘子啦、柚子啦……翠生生的东北菜生得很淑女,明明是小家碧玉,却起了个与其容颜和脾气相差千里的男性名字;黄瓜的藤蔓,已经在鬓角斜插上了大朵大朵的黄花,像有孕在身的年轻的母亲。
把目光收回来,柿子树下的一小块花圃引起了我的注意。
多年以前,这里也是菜园,只不过后来因为修马路而变成了一块空地,于是在此种些花花草草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了。父亲很早就在田埂边培植过几株常青树,如今已出落得有些模样了。爱花的妹妹,几年前也在此种过一株月季,现在已经繁衍成一大丛了,尽管父亲年年给其修剪打枝,它们却不予理会,你剪你的,我长我的。大冬天的呢,它们都会把小拳头一样的水红色的花骨朵高高地举在北风呼号的冰雪地里。
引起我注意的,自然不是常青树和月季花,而是一小块花秧子。
这些像向日葵幼苗的花秧子挤挤挨挨的,簇簇拥拥的,繁密极了,我真担心它们透不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