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02年第02期
栏目:中篇小说
在这座城市的西边,有一个硕大的湖,叫团湖。团湖四周是密密匝匝的芦苇,秋风吹来,芦花抖动着,像是秀美的女人在招手。黄昏,常有飞鸟在湖面上徘徊,发出嘎嘎的鸣声。团湖幽静,周围是一层层的白桦林,笔直的树干上刻着无数个类似眼睛的圈圈儿。据史志记载,当年抗日烈士们在这里与日寇奋战三天三夜,最后全部捐躯埋在这里。城里的人都说,白桦树上有多少圈圈儿,就有多少烈士们的眼睛,他们死后不瞑目,注视着变化多端的世界。
团湖的湖畔是一排排墩墩实实的楼房,这是建国初期修建的干休所。楼房的颜色发灰,只有楼顶是红色的,远远看去像是一个个老人戴着红帽子。住在这里的除了极少部分在职的,大都是离休老干部,官衔都属地厅级。住这里的人神经线绝对不能脆弱,因为常常在某天早晨或者黄昏,在哪家的门口就会摆上花圈。昨天还听见某人在院子里吆喝着什么,转天就因心脏或者脑血管堵塞,被呼啸而来的救护车抬走,紧接着就会有噩耗传来。令人奇怪的是,很少有人哭。送死人的鞭炮声响过以后,子女们就会围绕着父辈的遗产吵来争去,挺没意思的。
周天举就住在其中一幢。他原先是地方铁路局的局长,人长得很是威武,个子高高的像座塔。尤其是他两道眉毛如同墨染,近七旬的人,头发白了,眉毛依然那么黑碜碜的。一晃,他退下来有八年了,除了天天清晨在湖畔爱唱两口二簧外,就没什么嗜好了。老伴儿死了有十年了,儿子周雪涛一家人随他生活。周雪涛在地方铁路局工会,总惦念着当个主席,可总也不走官运,窝窝囊囊地当个科长。他心里埋怨父亲,不为他的官职说话,弄得他被一群父亲过去手下的人指挥,冲他吆五喝六的,像是使唤丫头。周天举的儿媳任萍在地方铁路局食堂当管理员,后来毅然顶着风险承包食堂,称呼上顿时改成了老板。她是个风风火火的女人,心地倒善良。孙子兵兵上小学四年级,虎头虎脑的,就是爱流鼻涕,为此常遭受女同学的奚落。这一家四口,周天举是绝对权威,他说煤球是白的,不会有人说是黑的。家里虽说过得不寂寞,但每天儿子儿媳孙子上班上学走了,四间大房子和方厅空荡荡的,只剩下他自己一个喘气的。周天举发现自己说话的能力由于寂寞的原因,变得很差了。不像过去在台上讲话,两三个小时不带打顿儿。他就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唱戏。后来有邻居找他反映,说他一唱戏邻居家的狗就叫,弄得周围鸡犬不宁。无奈,周天举就自己和自己说话,说什么呢,最熟悉的是拿过去的报告戳在镜子前说,越说越上瘾。后来,他要求儿子雪涛弄一套音响来,话筒要精致。雪涛觉出父亲的精神出了问题,想找个心理医生来家里。心理医生来了,周天举对心理医生讲了一堂党课,把心理医生讲得热血沸腾。
前年,周雪涛的岳母从南方一个小镇来了,住在这里,于是家里才算有了点生气。周雪涛的岳母姓严,原先是小学老师,退休后老头儿出车祸死了,儿子又不孝顺,只得投奔闺女家。严老师是位白白净净的老人,脸上蕴着南方女人的秀美,眼窝虽然有些苍老,但汪着漫漫的水气,眉毛也属于弯弯的那种,显然过去是个美人。老人有学问,就是爱多管闲事,什么也看不惯。夏天,雪涛怕热,有时光着脊梁。岳母就叨叨,男人要有个样子,再热也不能这个样子。雪涛问,要啥样子?岳母拿出老头的遗像,说你看看,在我们那的梅雨季节,你岳父出门从来都是西服领带的,那西服没有一个皱褶,领带从来都是拿卡子别着。雪涛摇摇脑袋,我做不到,那样子是给别人看的,累得慌。
可有一样好处,就是孤独的两位老人住在一起,白天互相就有了说话的。但总是吵架,周天举的嗓音粗,严老师的声调细,于是便让院子里的闲人有了看热闹的机会。任萍没功夫管,天天忙着食堂的经营。无奈,雪涛开始介入,劝着劝着,后来他索性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俩人吵架的原因太幼稚也很可笑,往往为看电视的某个频道,或者是为了种哪类花卉,甚至厕所里解小便不冲洗等等都会是吵架的起源。只有一次吵架例外,那就是京剧好还是越剧好,两个人谁也不退让,任萍在家说了一句,京剧好还是越剧好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周天举厉声道,这是原则问题,京剧是国粹,越剧充其量是地方小曲。严老师杏眼圆睁,京剧是你们北方的,越剧是我们南方的国粹!周天举红着脸说,你的思想有问题,我要找文件说服你的。严老师说,我等着,你最好枪毙我!任萍最终把母亲推到屋里,严老师抹着眼泪说,你父亲活的时候没让我生气,到这怎么就遇到这么个死倔头。周天举朝儿子发着牢骚,我当局长这么多年,有谁敢戳着我的鼻子说话?反了!
可吵架归吵架,严老师会烹调,弥补了家庭的不和谐气氛。周天举吃了大半辈子粗饭,现在能品尝地道的南方菜肴,使得他滋润了许多,也长了不少学问。因为严老师的菜不但色香味俱全,关键是都有诗一般的名字,其中有五彩迎宾,梅山翠湖,半月沉江,香泥藏珍,彩块玉片,发菜羹汤。严老师一般中午不进厨房,都由周天举在做,大都是面条酸菜炒肉什么的,单调而乏味。每天晚上严老师洗净双手,系着蝴蝶图案的围裙轻盈地步人灶前,接着一道道菜随之而上,顿时饭桌上香气弥漫。那道梅山翠湖做得甚是好看,用芋头铺底,中间是一簇绿色的竹荪,好像在湖水中凸起一座丽峰。哪回周天举都迟迟不动筷子,怕破坏那静谧的湖色。最终还是孙子嘴馋,夹起一口竹荪,嚼在牙齿间,清嫩可口。再一道半月沉江更是别有风味,清水拂面,里面是笋片,犹如一道弯月被投入江中,流光倒影,诗意盎然。而另一道发菜羹汤,则每回都让家里人抢着品尝一空。一根根发菜似秀女的头发,卷在了一起,在清水里如离如散。周天举往往拿筷子轻轻挑起,长丝不断,于是一边夸奖一边咬在嘴里,然后再称赞,脆而不硬,细而不乱,味道清香而滑腻。而严老师更是不理会周天举的殷勤,又端上一道香泥藏珍。这道菜是严老师的绝活,用芋头层层埋好,然后吃着吃着就从深处触到一块褐色的宝物,也说不清楚是什么,味道淳厚。
周天举头次吃时,忙问严老师,这是什么东西?严老师不高兴地说,你自己吃啊,不能笨到连吃什么都糊涂吧。周天举哪吃过这个,就说,你会做菜也不能这么霸道,我不知道问问也不行?于是俩人开吵,雪涛和儿子趁机赶快吃,吃完了撂下筷子就溜了。晚上睡一小觉,上厕所时还能在厨房那边听到两个人拌嘴。往往严老师最后一句话会使吵架结束:我做那么多好吃的都不能堵住你的嘴吗!周天举哪回都举手投降。
任萍得意地对雪涛说,你父亲也有今天。在铁路局,有谁能像我母亲这样治住你父亲。
雪涛咂着嘴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从严老师来的那天起,干休所说什么的都有,但只是背后说,因为周天举的脾气厉害,发起火来祖宗都敢骂。有回春节,市长来看望他,聊闲天,说准备把团湖卖给一家日本房地产公司,周天举立马恼了,把茶杯摔个粉碎,大声喝道,团湖埋着抗日的英烈,你卖了团湖,晚上他们在梦里也要把你掐死。弄得市长悻悻离去。后来干休所的领导对周天举很有意见,并且把意见有意识地散布到院子里的每个人,弄得大家见了周天举就翻白眼。因为市长来是要解决干休所的经费问题,只是顺便拜访周天举。周天举一闹,经费的报告就泥牛入海无消息了。
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周天举从湖畔回来,手里拎着两条鲤鱼,那鱼还是鲜活的。他身上挂着湿乎乎的水气,可兴致不减,进家还哼着京剧《赤桑镇》的唱腔。他学唱裘盛戎,还真有些韵味儿,远处听一时难分真假。周雪涛接过父亲手里的鱼,郑重地说,爸,我给您提醒个大事……
什么大事儿?
刚才我听任萍说,今天可是严老师的生日。
严老师的生日至于这么神神秘秘的,我以为什么大事呢。
我岳母生日跟您就没什么关系?
跟我有什么关系。
周雪涛把鱼扔到水池里,鱼的眼睛还睁着,红红的,像是在哭泣。打岳母住到家里,他以为顶多呆上半年就会走,因为岳母来了就一直嚷冷,没有南方小镇的灵秀和气候温和。而且也吃不惯,对他说,你父亲中午做的菜,吃什么都发咸,闹不懂清灵灵的蔬菜为什么搞得油腻腻的。她最讨厌的是酱油这东西,黑糊糊的,有回她居然把酱油瓶子都扔了,周天举又和她吵架,说酱油是天底下最好的调料,谁也不能代替。可一年过去了,岳母没有走的意思,越住越有滋味儿。关键是动不动就教育兵兵和雪涛,弄得雪涛重温了上小学的状态。令雪涛不安的是,父亲和岳母有次在白桦林散步,被很多干休所的人看见。有好事者说两个人拉着手,岳母故作纯情少女状。雪涛预感不好,这俩人要是走到一块儿,今后的日子就没法再过了。
有关两个老人的传闻迅速从干休所到了铁路局,周雪涛和任萍成了新闻人物和笑柄,总有人在背后戳戳点点。有回,工会主席竟敢当着全科室的人开玩笑说,你爸爸英雄一世也经不住女人这道关啊。周雪涛总嘀咕,别因为这个绯闻,影响自己提拔吧。
周雪涛实在看不出父亲究竟对岳母有没有意思,平常两位老人总是吵架,根本就没什么亲昵的行为。这次周雪涛要利用岳母生日做做试探,我岳母严老师和您一个单元住着,平常对您伺候的不错,让您吃得美美的,人家过生日,您就无动于衷?
依你的意思……
不能再让人家炒菜了。把铁路食堂的胖师傅叫过来,炒几个好菜。然后咱们一家子围在桌前,您送给严老师一个大蛋糕,再捧一束鲜花,最好是玫瑰,然后引吭高歌,唱上一段祝你生日快乐……
周天举鼻子哼了哼,亏你想得出,我这么大岁数,捧束鲜花,然后引吭高歌,唱上一段祝你生日快乐……这还是我周天举吗!说完,他到方厅,老习惯把电视打开,看新闻。别看离休了,周天举对国内外的大事还是那么热衷。尤其关心团湖今后究竟卖不卖给日本人。他对干休所领导的白眼不感兴趣,他从来不看别人的眼色生活,在铁路局,他咳嗽一声就会有人端痰盂。前不久,日本的政界不但自己去参拜靖国神社,还要求外国人祭拜,他气得一夜没合眼。他少年时,曾经跟日本人面对面搏斗过,胳膊被捅伤。严老师看过他的伤疤,难过得眼圈儿都湿润了。说,她的哥哥就被日本人杀死了,日本人把肠子扔了一地,血淋淋的。两人在这方面突然有了共同语言,激动时还跑到湖畔的白桦林里转了一圈,面对着白桦树的眼睛,感慨了一番。就是这次到白桦林,让干休所的闲人遇到,演绎出手拉手的传闻。
周雪涛讨个没趣,回到房间唤任萍去厨房收拾鱼。任萍见周天举一脸的不悦,想问,张了张嘴,又没出声。她进厨房前猛丁儿被周天举叫住。周天举对任萍向来是和风细雨的,他认为对儿子怎么严厉都行,不能对儿媳也这样。他说,今天晚上你把食堂的胖师傅请来,他的手艺很好,我当局长时就跟我,这么多年了,吃惯那口了,让他多炒几个新鲜菜,清淡些,咱们好好热闹热闹。也让你妈尝尝正宗北方菜的味道。
我妈的菜不是烧得很好吗?
这次让你妈休息休息。
什么日子那么隆重?
给你妈过生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