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芳草·文学杂志》2017年第02期
栏目:中篇小说
陈向东出事了。
接到闺蜜张虹电话报告这消息的时候,李梅正走在每天上下班经过的彩虹桥中心地段,她感觉车流震动桥身的摇晃突然加剧,如地震落到了江底。
她浑身发冷,半天没喘过气来。过了半分钟,那边的“喂、喂、喂”声才灌进耳膜,她才发现自己身子靠着栏杆,一动没动。
“啥事情?他死了?”李梅的手下意识地抓住栏杆,声音虚弱得像刚溺水上岸。
“也不是。不过差不多了。”
“到底啥事情嘛!”李梅毫无耐心听这种模棱两可的说法,像被蜂子蛰了一下,有些控制不住的歇斯底里。
“上周三,他老婆电话找不到他,结果在离家不远的私家车里发现,人昏死了。现在抢救过来,还在医院。瘫了。”
“他长那么壮实,怎么会这样?”李梅一听人没死,松了一口气,觉得天空明亮了一点。
张虹告诉她,陈向东之前到青海挖金,就有一点高原反应。但是他一直没放在心上,跟在平原地区一样,耿直豪爽,吃吃喝喝一点没有受影响。谁知道,回城没几天,又跟三五个朋友在外面大吃大喝,还准备开车回家。结果还没到家,就倒在车里,没能起来。好在他老婆梁靓及时找到他,送了医院,否则就挂了。
自从把钱借给了陈向东,李梅的世界就像精神分裂一样,被割裂成了两半。一半是光明,一半是黑暗。黑暗里的快意张扬刚过一年,光明里的暗无天日就到来了。她没想到,壮得像头牛的陈向东会有这么一天。而自己的生活,因为他,从此陷入一团乱麻。
李梅是通过张虹认识陈向东的。那年,张虹跟姐姐在郊区江边开了一个小茶馆,正好在李梅就职的广告公司旁边。几乎每个周末,张虹和几个同学都要邀约李梅去喝茶。
说是喝茶,四川人的习惯,都是喝不了几口,便会觉得寡味,便没有了话语,总是忍不住坐上桌子,打麻将或者斗地主。用一点钱来刺激刺激被生活麻木了的神经,还一样继续说话交流。所以,在这里,喝茶就是打麻将,喝茶也是斗地主。它们三个就是一组等义词、一对三胞胎,只是说者听者都心照不宣。
当然,除非大家真的有事情,要说很久,喝茶才成其为喝茶。那样的情况着实不多。“坐而论道”是文人才有的嘴皮子功夫。李梅张虹们,普通得如同涪江的水,随着大流一致向东,片刻停留都不会有。
李梅麻将技术不好,但是总经不起诱惑,经常输钱,基本上是“十打九输”,属于人们眼中的“铁脑壳”。“铁脑壳”是打不扁敲不烂的,说白了,就是顽固,就是傻,就是一条道走到黑的人。在她看来,打牌这玩意,就是一种朋友之间交流的方式之一,输赢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在一起开心。所以,跟同学在一起打麻将,她总是输钱的那个,也是大家抱怨的那个,更是大家赢了钱还打击的那个。
“你看你,啷门这么射张子呢?坐你下家硬是受伤害哦!
“你是射洪来的么?牌一出门就道拐!
“你看你这智商,等老了不得老年痴呆才怪。”
有时候,桌子上几个就拿“老年痴呆”互相嘲笑起来,欢乐得像准备一起打到老年痴呆。打牌到深夜,打麻将的声音就响亮起来,有些像小时候课本里面的“落花生”,清脆利落,一颗一颗,带着丰收的饱满。李梅看来,麻将是无聊生活中最刺激的事情。只要不是输到身无分文,她都是快乐的。
但是,她总有输到身无分文的时候。反省、自责、懊恼……一堆不良情绪就涌上心头,让她眉心像上了锁。
这时候总有同学说,来,拿几百去,我们继续打。
“不,不行。包里没钱了,不来了。”
输家说话,这是牌桌子上的规矩。何况输家已经没有钱可以输了。这点,在李梅的牌友们来说,是起码的修养。毕竟,大家都是同学或朋友,不是职业赌徒。要是打牌打得大家都不开心了,这牌局就没意思了。
走出麻将室,李梅总是要感慨:哎,每次打麻将,我都觉得自己智商有问题。同学总会宽慰她:人家在算牌,你就在乐呵,你心思没用在上面,当然该输。每次人家这么一说,李梅很快就平衡了——反正不是智商问题就好。人生不就图个开心么?钱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何必活得那么累?随时都在算计的事情,她办不到。
你这习惯很好,输完就算了。不借钱输。
那是当然。我这点风险意识还是有的。就像炒股,绝对不借钱、不用杠杆……都是赌,就是玩个心情。搞坏了心情可以,可不能把正常生活秩序都搞坏了。
李梅打牌的原则还是多的,除了这一条以外,她还不跟不认识的人打牌。在她看来,自己那点薪水也不够跟常年混迹在麻将桌上的专业人士对弈。但是陈向东不一样,张虹在给他介绍的时候,充满了敬重和喜欢。他个子魁伟高大,声音洪亮,打牌喜欢说笑话,完全心不在焉。特别好玩的是,他要胡什么牌,他会告诉大家,劝着大家不要点炮。当然,这样打法,最后不是大赢就是大输。自抠要翻一番,人家知道他爱说实话,除非万不得已不点炮,结局就是他自抠胡牌。事实上,他大多数时候都是输,输得像个“铁脑壳”。不过,从来没有见他输了钱不开心的样子。
张虹私下告诉李梅,陈向东投资了好几个实体,比如邻市的一个宾馆、甘肃的一家矿业。关键的是,因为有钱,他利用企业缺资金却要还银行贷款的间歇,挣高利息。
李梅一时纳闷:什么意思?还贷款的间歇?
银行贷款需要还,但是银行还是要贷。只是年限到了,必须用两三个月来转贷。也就是说,本金和利息都还,企业是不可能的,银行又必须还了本息之后进行再贷款。陈向东就把一大笔钱全部借给企业,等再贷款一下来,企业又还给他。这几个月就收高利息。很多企业都这样,所以,企业向陈向东这样的人搞民间借贷就是普遍现象。张虹有点绕着给她讲了之后还瘪了一下嘴巴,打了她一下,说,“亏你老公还是金融系统的,连这个你都不知道?”
“他哪里会讲这些?他从来不喜欢在家里说工作。你说这个,不就是人家说的那种‘放水’么?”
“啥子放水哦!这个是民间借贷!”
张虹还用无不艳羡的神情告诉李梅,陈向东现在开的越野车,跟他那高大壮的个子多般配!就是他放了两个月这样的贷款,得到的利息买的!
长年坐机关的李梅有些惊讶:原来,这世上挣钱还有这么容易的?!虽然衣食不愁,但是发财这件事,对于李梅来说,就是她看过高原天空的云,白色的花团锦簇,美丽得晃眼,近在咫尺,却永远可望不可即。
她没有想到,竟然真的有人坐在了云端!他们跟陈向东一样,神仙一般,意气风发,逍遥自在。
玩过几次麻将,他们成了熟人。也有不打牌的时候,陈向东家就在茶馆楼上,他带着他那才两岁多的小儿子,在茶馆外的坝子里逗儿子玩。没过多久,李梅还认识了他的妻子梁靓,大眼睛妙身材好脾气,白皙美丽,人如其名的靓女,白领丽人形象。但她知道,这是陈向东的第二个老婆,以前是卖保险的。陈向东挣了大钱之后,她就当上了全职太太。说是全职,实际上啥家务事都不做,家里有保姆买菜做饭带孩子。她也就是在保姆忙的时候打打下手,跟儿子逗乐逗乐。
陈向东朋友很多,所以很多时候都在外面应酬。张虹的姐夫开车打野,有一次被交警抓了违章,车被扣押了。陈向东获悉消息后,埋怨他们不早告诉他,然后到处电话找关系,陪吃陪喝,很快帮他们把车要了回来,还坚决不让张虹的姐夫给钱补偿开销。张虹说起这事,很是感慨地对李梅说,现在这社会,像陈哥这样耿直有义气的人真是太少了!
张虹说:“那天交警请客,交警还没来,我们几个坐等。我姐夫说既然他们不喝啤酒,我只喝一瓶。叫一瓶啤酒就好了。结果你猜陈向东怎么说?”
李梅想不出来,问:“怎么说?”
“他大手一挥,一点不给我姐夫面子,转身叫妹子来一件啤酒,还说——哎呀,我的哥哥,我给你说过好多次,男人,有钱没钱一定要大气!哪怕你只喝半瓶,我也要叫一件!”张虹说起这话,笑得花枝乱颤,然后补了一句:“他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陈向东的好,在李梅看来,是有夸张嫌疑的。但是,谁叫张虹是自己的同学兼闺蜜呢!她还是很相信她的眼光,何况,她也看得出来,陈向东确实是个有情有义的“铁脑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