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芳草·文学杂志》2009年第01期
栏目:中篇小说
作者简介:陈冲,辽宁海城人,一九三七年出生于天津。一九五一年毕业于上海圣芳济中学后参军,一九五四年复员。一九五八年当右派,一九七九年改正。一九八三年为河北省文联专业作家,一九九七年退休。曾任河北省作协副主席,现为河北省作协小说艺委会主任。著有长篇小说《腥风血雨》、《铁马冰河入梦来》、《风往哪边吹》、《车到山前》,中篇小说《无反馈快速跟踪》、《厂长今年二十六》等,短篇小说《路灯下》、《亚克西》,以及报告文学、散文、随笔等共约五百万字。其中《小厂来了个大学生》获一九八四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火车在一个小站停下。虽然是在最后一节车厢,王昌义还是听到火车头大喘了几口气,又长长地出了一口大气,像在宣布已经把蒸汽放光,不往前走啦!
王昌义往车窗外看了看,果然黑黑的,车没有靠月台停。
十分钟以前,营部通信员来到这节车厢。一节车厢装两个排,通信员把八排长刘大勇、九排长王昌义,都叫到车厢中间,传达了赵营长的命令:下一次停车就是目的地,全体做好下车准备;停车后,各排带到车厢下面原地待命,不要少了人,不要落下东西。通信员走后,刘大勇问王昌义:几点了?王昌义掏出怀表看了看,说:差一刻十点。刘大勇就哂笑着说:后晌在禹城一停五个多小时,我就知道快到目的地了。王昌义揣好表说:别瞎参谋了,快回去传达营长命令吧。说完就朝车厢一头走,一边走一边大声吆喝:各班班长到我这儿来!
他心里有点紧张。他从来没当过排长,压根儿没带过兵。半个月以前,他还是师后勤部的正排级军需员。他对铁路军运的种种规矩倒是一清二楚。火车到目的地,必须是夜里,而且不停靠月台。退回两年去,下了车甚至不许有明火。现在虽然是和平时期了,部队终归是部队,所以营部命令里根本不说那个目的地是哪省哪县,还要走多长时间。按部队的说法,这些事用不着他这一级操心。他现在只操心排里这四十一个人,和他们所带的东西。他对这临时拼凑的一排人,包括各班的正副班长,都没有多少了解,有的战士连大名都没整明白,只知道外号。但是既然编到了他的排里,他就得对他们负责,顺顺当当地把他们带到宿营地,不能出任何纰漏。他倒不担心会少了人。又不是去前线,没人会开小差。他只是不想有人丢东西,最好是一针一线都别丢。人们都带了不少东西,都是大包小包好几个。当兵的攒下这点家当不容易。以往每次上前线都要轻装。所谓轻装,就是把好不容易攒下的家当全扔掉。你带的东西必须打在一个背包里。此后行军作战,这背包都是你自己背着,比别人重半斤还是轻八两,你自己合计——谁敢说会不会因为多了一点点累赘就把命搭上?入朝之前,情况有了改变,咱也有了后方嘛!就有了命令:轻装下来的东西可以打成包,捆好,写上营连排班姓名,统一交留守处,胜利后谁的还是谁的。但是在王昌义的印象里,好像没什么人太拿这当回事。当时他所在的那个军,刚从中国的南头回到北头,人们攒下的闲东西还不多,更没什么好东西,扔了就扔了。人们扔惯了。交留守处?是啊,胜利是会胜利的,这个军好几年没打过败仗了,可谁知道胜利那会儿还有没有自己?真能活到那会儿,东西再攒嘛。不过现在已经是一九五三年了,人们已经又攒了不少七零八碎的玩意儿,有些还是从津贴费里省出钱来买下的。回家当老百姓,哪样用不着啊!
很快有铁路上的人过来把车厢门开了,人们开始一个挨一个地下车。王昌义跳到一个坐椅上,扯开嗓子喊:别落下东西!叽里旮旯都好好检查检查!他本来想好要多喊几遍的,可是只喊了一遍就不喊了。他看出来了,人们自个儿都经心着呢,用不着你当排长的闲吃萝卜淡操心。
他最后一个下车。他也有大包小包好几个,比班长战士们的只多不少,只沉不轻。下车之前,他站在车门梯上朝列车前部看了看,借着从车厢里泛射出的灯光,他看到别的排下车后都没有列队,便吁了一口气。原来他一直犹豫:虽然营部没有命令,但按正规化要求,部队下车后应该列队集合。问题是一列队,人就得和自己的大包小包分开,黑灯瞎火地容易出错。这下好了,人们不约而同地采取了一个最恰当的办法——以班为单位,一个班凑一堆。
火车很快就开走了,周围顿时黑下来。天上有云,不算厚,但月光很暗。二百多米开外有一片灯火——那儿是车站和月台。只能看着那边挺亮,却借不着那边的光。好在也没什么事要做,就是个等着。按部队习惯,下车以后怎样行动,在车上是不会有命令的,通常都要等下车以后,这段时间就叫集合待命。王昌义更明白,他们现在的情况还要不同。在车上,他们归东北军区管;下了车,就归华东军区管了。这会儿,肯定是送他们来的营长,在向当地负责接收的单位做交代。即便不是正式的交接,简单交代一下,也得有点儿时间。各班已经有了一帮瞎参谋乱干事,猜测这里是哪省哪县的地界,是鲁南还是苏北,鲁南和苏北的民俗民风有何不同,老百姓好不好打交道,女人漂亮不漂亮,封建不封建。除了胡说八道,就是凭空想象——四野南下作战根本没从这里经过。但王昌义也不想去制止,就自个儿站在一边,掏出烟荷包和卷烟纸,卷了一支又粗又长的“大喇叭”。刚要点火,却见营部通信员气喘吁吁地跑步过来——营长叫你!
赵营长把他介绍给一个瘦高挑干部,说:这是九排长王昌义,这位是孙参谋长。王昌义脚跟一磕敬个礼,孙参谋长还了礼,又伸出手来跟他握握,然后很直截了当又很含糊其辞地说:是这样王排长,我这里还有十七个女兵,下午坐票车到的,已经在车站等了四个多小时了。十七个人,编一个排人数差太多,再说里面又没有排级干部,就编了一个班,算你那个排的四班吧。你这就把她们带过去,待会儿跟你们一起行动。见王昌义只把眼来直直地瞪着,又笑了笑说:赵营长介绍了,你们九个排长里,八个大老粗,只有你是个有文化水儿的,还是师部机关的,你说吧,这个女兵班,你不带谁带?说完,也不再等王昌义有何表示,扭头朝旁边下了命令:警卫员!带王排长去接他的女兵班!
警卫员在前,王昌义在后,迈着大步朝那片灯光走。穿过月台时,王昌义看到了站牌上写的站名:官庄。对自己微微一笑,心想无意中还真捡了个便宜,九个排长里他最早知道这个车站叫什么。三拐两拐,进了车站的候车室。他们刚进候车室,就有一个女兵迎过来。警卫员一见,就开始传令:柳班长,这是王排长。孙参谋长说,你们女兵班编在王排长的排里,四班,九排四班。就这样。嗯,我回去了,你们谈吧。说完就走了。
王昌义目送警卫员出了候车室,心想这小鬼,是真的忙着回去跟孙参谋长,还是怕跟女同志说话?可是等回过头来,看到柳班长那有些茫然的眼色时,自己心里猛然间也有些紧张起来。师后勤自然会有一些女同志,论级别,有比他高的,也有比他低的,可就是没有直接管他的,也没有直接归他管的。妈巴的,孙参谋长也不交代一下,一个男排长跟手下的女班长说话时,有哪些注意事项?
“怎么着——咱们?”他问。
“我正在等你下命令呀!”
“我哪有什么鸡——命令……嗯,孙参谋长命令,让我把你们四班带到排集合点,待会行动时全排统一行动。”
“远吗那地方——集合点?”
“不远,两三百米吧。”
说这些话时,王昌义始终眼看着地,等了会儿,没听见回话,这才抬高些目光,发现对面没人了,目光再抬高,有了新发现。原来柳班长已经在她的女兵们中间了。这间候车室本来就不大,也没几个候车的旅客,可女兵们还是集中在一个角落里,聚集得很紧凑,坐得很规矩。不过,下一瞬间,她们便纷纷站起来了,开始收拾东西了。王昌义想了想,决定就在这儿等。往妇女堆儿里扎,肯定不是好事儿。再说他觉得自己已经站了好一阵子,后腰都在隐隐作痛了,就在近处的候车坐椅上坐下,点着了那支卷好了没来得及抽的大喇叭。等一支大喇叭只剩下一截细细的烟屁股时,柳班长领着她的女兵们过来了。王昌义赶忙站起来在前面带路。这会儿他有点着急了。他离开自己的排已经时间不短了。万一这时已经有了行动的命令,他不在,他那个排咋办?
“排长!”
听见后面柳班长叫,他站下了,回身看,发现走在女兵们最前面的柳班长,也已经被落下了十来步远。只好耐下心来等。
“女同志们杂七杂八的东西多,”柳班长跟上来以后,抱歉地说。
王昌义拍了拍脑门,说:“把你的东西给我一样吧。”
“不用,我自己能行。”
可王昌义还是伸手截下了她手里的一个网兜。这个“伸手”,多少带点“夺”的意思,她嘴上说着“不用不用”,却很快就松开了手。这倒让王昌义觉得自己的动作有些鲁莽了。然后他发现,原来基本上并排走着的柳班长落下了。不过她很快又赶了上来,手里却多了一只别人的小帆布旅行袋。
“挺知道爱护战士呀……”
“我比她们有劲。”
王昌义看了她一眼,说:“你可算不上身强力壮。”实际上这时他才发现,她的身材高高的细细的,按老百姓的说法,得叫“苗条”了。
“抬担架练出来的。抬不动也得抬,咬咬牙,反而倒抬得动了。”
说着话,路显短,时间显快,就到了排集合点。王昌义给女兵班在最北头指定了集结地点,比另三个班之间的距离稍远一点,但又在能招呼到的范围以内。然后,他就回到离开前一个人站着的地方,仍是一个人站着。他很快发现,原来那三个班都有些异样。有一阵他思谋着要不要跟三个班长说一声,可说什么呢?就说咱排有了个四班?或者更彻底一点,把四个班的正副班长都叫来开个小会?这时他心里哎呀了一声,怎么忘了问问柳班长,她们班总该有副班长吧,班大,说不定还有两个班副呢。可想着想着,心气儿一松,急个啥?黑灯瞎火的,别再弄出啥纰漏来,明天再说吧。
忽然,他看见了柳班长。她也一个人站着,离他六七步远。这时天上的云薄了点,月光下能隐约看见她的脸。她人朝另一边站着,脸却时不时朝他转过来一下。这让他又有点紧张,甚至觉得这样的一种“情况”——有“问题”。一男一女,离得近不算近远不算远,叫个啥?这时候——这时候得有个果断,该咋的咋的,不能含糊。于是他果断地走过去,然后发现她也正迎过来。打交道以来,他们第一次这样正面地脸对着脸,眼对着眼,而且一点点靠近。这时候他发现她的脸原来很漂亮。不是那种美丽、俊秀的漂亮,而是一种生动的、端正的漂亮。不过,到离得很近时,他说出来的却是很公事公办的话:
“怎么不在班里呆着?”
“班里有副班长。她们嫌指定的地界偏,让我瞟着点排长,免得一个招呼不到,把我们落下。”
“不会的。怎么会呢?”觉得应该让气氛松快一点,加了一句:“太小瞧我了吧?”
“我们可不敢有这种想法。其实是我们自己胆小。”
“有啥好胆小的?”
“排长想必听说过,什么人最容易当俘虏?——女兵。”
“有这话。”
“什么人最怕当俘虏?——也是女兵。”
“是啊,战争本来就是男人们的事。”
“可战争又总是离不开女人。我参军那次,就是专门招的女兵。”
“你是哪年参军的?”
“五〇年底。”
“是吗?进步得挺快呀。”
柳班长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与其说是拿自己的命拼来的,还不如说是拿战友的命换来的。”
王昌义也被说得心里一沉。当兵的都知道这个事实。哪个部队伤亡大,那里能活下来的人就进步快。
这时响起了尖锐的哨子声。王昌义张望了一下,也没看出什么名堂。部队从吹号渐渐改为吹哨,是一个谁都说不清的过程。可能与部队行动由分散到集中有关吧。王昌义一直觉得这是一种退化,比如现在他就说不清那是个什么哨。吹号有号谱——起床号、开饭号、集合号等等。吹哨呢,就那么一声:瞿——,人们得根据作息时间,来判断那是起床哨、开饭哨还是集合哨。
虽然说不清那是什么哨,但他知道要行动了。
他对柳班长说:回班里等命令吧,落不下你们。
王昌义的怀表指着差三分十一点时,行动开始了。这之前,有一个被安排得很紧凑、但给人的印象又有点乱哄哄的过程。到这个过程结束时,他明确了自己的新编制——华东军区训练一团三营一连三排,下面的四个班是七、八、九、十班。见过了他的连长和副指导员,再由连长派给他四辆由老乡赶着的铁轱辘牛车。连长说,离宿营地还有二十多里地,每个班一辆车,除了拉东西,有体力较弱、行动不便的,也可以坐车。又专门对王昌义说,你们十班情况特殊,需要的时候,排里统一调剂一下。
实际上并没有出现什么困难。包括四班——现在是十班了——在内,需要坐车的人都能坐上车。王昌义心里有底。这伙人里,至少在男兵里,没有真正身强力壮的,可也没有多少真正行走不便的。身上有几个疤瘌的不稀奇,真正一个疤瘌没有的才是稀罕物,可疤瘌也就是个疤瘌,啥都不碍。他知道二班有个厉阿富,在球场战役把左眼打瞎了,现在是装的义眼,大概要算排里最重的伤号了。可那小子的右眼贼他妈亮,别人还没看见的东西他先看见了。再往下,就是有几个打掉一根、两根手指头的,三班还有个打掉半拉耳朵的。反正就是诸如此类的伤残吧。真正需要坐车的可能倒是几个病号。也不是有多重的病。像一班的李狗娃,在一次说不清道不明的遭遇战里,不知怎么一弄,被三个李伪军堵在一家朝鲜老乡的院子里。按李狗娃的说法,那院墙完好无损,严严实实,院门也关了。好嘛,一个院子四个人,三对一,谁也不开枪,拼开了刺刀。李狗娃说,姥姥,四野的人能怕拼刺刀?李狗娃还说,想当年全排比掰腕子他拿过第三。等他把第三个、也就是最后一个“小李承晚”摆平,他自己也哇的一声喷出一口血来,躺下了。李狗娃说,那个遭遇战打完,如果是敌人打扫战场,他八成就醒不过来了,幸亏最后打扫战场的是咱们,他才捡了一条命。命是捡了,可从此以后,李狗娃始终面黄肌瘦,那一副高高大大的骨头架子,闲站着都像在摇晃,弱不禁风似的。说是受了内伤,也不知伤着了哪个“内”。果然,队伍差三分十一点出发时,王昌义瞥见李狗娃已经坐在车上了。
队伍是朝北出发的,也就是朝火车开过来的方向。这样一来,他们排就成了全连的“尖刀排”,十班就成了他们排的“尖刀班”。这让王昌义心里有点不舒服,可再一想,管它呢,这又不是真正的作战行军,说白了就是个“走道儿”罢了。出了车站地界,再往北走出没多远,队伍就朝东拐下去了。月光还是那么不明也不暗,四下里观察地形,虽然看不出多远,能看到的却真是一马平川。很快有人从赶车的老乡那儿问出了这儿归哪省哪县管,但也就是知道了那是山东省的一个县而已。走了二十多分钟,整个队伍完全安静下来,几乎没人大声说话了。后来七班那儿出了点动静,王昌义过去看了看,原来是李狗娃不肯坐车了,说再坐下去他那身骨头架子说话就得给摇晃散了。他这一说,另外几个坐车的也要下车,七班长就跟赶车的老乡商量,把车停一下。老乡说他这头拉车的牛又老又瘦,万一停在了坑儿洼儿里,说不定就拉不出来了。这时王昌义来了,拍拍脑门笑着说,这么多人呢,帮你推出来嘛!老乡说可是的,就把车停下了。
这些事,王昌义出发不久就有预料。他们走的是“大路”,可所谓的大路也就是丈把宽的土路,而真正让这种铁轱辘大车走的,也就是土路中间那两道又深又窄的陈年累月压出来的车辙。从车行时的颠簸摇晃看,那车辙的底部也是高高低低坑坑洼洼。路不行,车也不行。全是又旧又破的车。说是“铁轱辘车”,其实那轱辘是木头做的,只不过有几块铁皮箍着包着,经过不知多少年的磨损,那木头轮辋凹一块凸一块,让人担心会不会在哪一次摇晃中,一不高兴就散了架。至于拉车的牲口,除了十班那辆车上的牛稍微精壮些,其余的全是又老又瘦,谁也别笑话谁。不过,王昌义也知道没啥可抱怨的。作为多年的军需员,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如果老乡们支援部队拿出来的东西不够好,那么唯一的原因,就是他们没有更好的了。
王昌义的怀表将近十二点时,整个队伍已经彻底没了人声,只有牛车们欠膏油的车轴不时发出的尖锐的吱吱声。王昌义估计,这一个小时,他们最多走出了五里地。这是牛车的速度;现在是人跟着车走。余下的十多里路,牛车还会保持差不多的速度。牛有耐力,这点路不至于越走越慢。人却不行,到最后那四分之一,是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跟上,没准会是个问题。这可不是一支精兵,再说还缺觉。已经有人玩开了边行军边打盹的看家本领。四野的老兵都会这个。这是四野的特点之一:行军走路东倒西歪,打仗冲锋猛虎下山。可说到底眼下并不是一支作战部队,人们又确实已经给耗得够呛。从黑龙江北头的拉林县出发,在火车上整整耗了三天四夜。刚上车时,人们还为坐上了票车乐不可支,说这就离共产主义不远了,岂不知票车虽然坐着舒服,却不如闷罐车可以放平了睡觉。
此后的两个小时里,王昌义两次在七、八、九班各跟着走了十多分钟。他不能跟着十班走,每次都是把柳班长叫到队尾,问问情况,嘱咐几句。唯一让他安心的是不用为喝水发愁。毕竟老兵多。老兵知道一有机会就把行军壶灌满。但另一个发现却让他沮丧: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他实际上都做不了什么。他说不好真正的排长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怎么想,他用的是军需员的思维。现在他手里什么都没有。人家有困难,你手里有东西,才能帮人家解决困难。手里啥没有,只能一边儿歇着。
当他的怀表指着三点的时候,果然就成了“黎明前的黑暗”。有个成语,叫“人困马乏”。不过这儿没有马只有牛,牛还真是不显乏,就格外显出了人困。这时队伍正走在一道沟里,沟两边都是又高又陡的坡,挡住了本来就不明亮的微光,沟里显得格外黑。以他走南闯北的经验推想,这种平原上的沟,多半是河流改道后留下的旧河床,用来做车道,可以不占耕地。问题是这种沟底的路下雨时存水,车碾人踩,格外不平,车难走,人更难走。王昌义开始放慢脚步,心里犹豫着要不要找跟在后面一排的连长请示一下,组织个收容组啥的,以防有人掉队。正犹豫着,他忽然听到了歌声。有人唱歌。而且是女声。在往年的作战行军中,他经历过这个——在行军路旁,有文工团员做鼓动,喊口号,数快板,唱歌。啊,女兵班!循着歌声抬头看,他看见在沟边的坡上站着六个女兵,站在最前面的正是柳班长。唱得不算多好,甚至都不怎么齐,但是在这“黎明前的黑暗”里,由六个女兵发出的歌声却带着一片光明——
山那边哟好地方,
一片稻田黄又黄,
大家唱歌来耕地哟,
万担谷子堆满仓!
大鲤鱼呀满池塘,
织青布,做衣裳,
年年不会闹饥荒!
刹那间,王昌义觉得自己的眼睛湿润了。这时他才真正意识到,这次行军,不管是不是一次真正艰苦的行军,却肯定是他部队生涯的最后一次行军了。他会一辈子记住这最后一次行军,记住行军路上女兵们的歌声。这时候他刚好走到女兵们的正下方,抬头仰望,那又高又陡的坡反而挡住了视线。不过他还是看见了靠前站着的柳班长。这事儿肯定是她发动的。一个好同志呀!一个很好的女同志呀!他忽然心里一动:就要回家当老百姓了,千好百好,最好能娶到这样一个女人做老婆。在男人们遇到困难而又束手无策时,一个女人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而且能干,那就是一个比金子还金贵的女人。不过念头一转,他却想到了另一个很实际的问题:住下以后得问问她,这又高又陡的坡,她们是怎么爬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