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腊月,卧牛镇的街上红火得腾腾冒着热气。街道两边的厚雪被拉光了,腾出来地皮,稠密的摆上年画对联、瓜子花生、粉条猪肉、鞋子袜子……吆喝声一家比一家粗犷野蛮,小贩们穿着大衣,缩着肩膀,大口吐着白气,睫毛上也结了一层冰霜。穿成棉花包的人们挤来挤去,就算什么都不买,也要挤上半天过个瘾才回家。卖麻辣烫的把大锅支在店铺屋檐下,炉火霍霍燃烧,锅里的粉皮翻滚,浓郁的香味扑着鼻子,半个街道都闻得到。
裹木匠穿着油呐呐的厚大衣,坐在麻辣烫摊子上吸溜吸溜大吃粉皮。他才从乡里串户回来,还没进家门哩。路边停着他的手扶子。手扶子就是一种小的拖拉机,只不过没有方向盘,有两只车把子把持方向。车上搁着他的木匠工具,长锯子,推刨,大小的斧子,熬木胶的罐子,拉线的斛,钉子楔子,零碎的木料……
裹木匠并不喜欢这样热闹的气氛,他是个木讷沉默的人,更加喜欢单调安静的日子。他一年四季游走在乡里打家具,回家的次数并不多。直到快过年了,才转回来。自然,他也知道现在裁缝铺里忙得脚片子打着后脑勺,没人给他做饭,先在外面吃饱再说。
实际上,他也知道家里人谁都瞧不起他,连他的儿子都说他傻不愣登的,窝囊死了。就算裁缝铺里的那帮子学徒丫头们,都不待见他,清楚他在裹家的地位,爱理不理的也就罢了,还使唤他拿东拿西,当个佣人摆布。
裹木匠把手扶子停到自家院子里,生了炉火,烤了一阵子,无聊至极,就踅到裁缝铺子里来了。裹大嫂看见男人,眼皮抬了抬,使唤说,赶紧烫活去,我们都忙死了,就你逍遥得很,他爹。裹大嫂正在抱着一堆衣裳让几个女人挑拣,嘴唇子楚楚抖着,讨价还价,根本就没看他一眼,拿他当一团动弹着的陈年旧空气。
学徒们都踩着机子忙,没工夫理睬他。裹木匠看见新来的唐女子,就格外亲热一些,想着套个近乎。裹木匠谄媚地说,小唐手指长,天生缝衣裳的料。谁知唐女子一言不发,只管低头忙乎。裹木匠无趣,一边烤着铁烫子,一边又搭讪着笑道,莲丫,铺子里这么忙,你姑姑也不多收一个徒弟。莲丫白了一眼说,谁说没收?前儿个撵走了,蔓草吉,真个儿是个狐狸精,闲话多得很,被姑姑大骂了一顿。
裹木匠的嘴还是不闲着,又讪笑着说,莲丫,你今年白了也胖了,能找个好婆家了。莲丫的刀子嘴就一下还过来了,姑父,依着你的说法,琳子瘦尕瘦尕的就没人要了?卖猪是白胖了好,找婆家难道也上磅过秤吗?
学徒们都哈哈大笑,笑得肆无忌惮。裹木匠也嘻嘻笑着,又轻薄地说,琳子,你瘦几干巴的,敢不是心里有了人念想着想瘦了吧?琳子呸了一声说,我叫你叔叔哩,长辈这么说丢人不?街上有雪堆,自个儿撞去。这时裹大嫂从布帘缝里伸进来脑袋,大声说,琳子,老骚胡子再这么说,给我撕豁了他的狗嘴,敲掉他的狗牙。
裹木匠害臊的红着脸,低头悄悄烫衣裳。不过,他使气,扔掉铁烫子,直接插上电熨斗,任凭电表飞转。一会儿,听见裹大嫂在外间和人讲价,就又讪笑着,低低骂道,这母老虎脾气还暴躁得很,嘴都歪到耳根上去了。老子都没脾气,她还厉害得很呐,吃人哩。然后又腆着脸问,小唐有婆家了吗?怎么也像个砍掉嘴的葫芦,不说话呀?长得一根葱儿似的,胸脯高,脖子白得雪一样,也不知道哪个小伙子有福气。
莲丫恼了,一下变了脸,呼啦丢下手里的活,气哼哼地跑到外间去告状,姑呀,你也管管姑父,见人就混说,没个正经。听听他编排小唐,有这样当长辈的吗?
可是,裹大嫂却一下一下折叠布料,慢悠悠的回答,放心吧丫头,他也就是个胡骚情,嘴上过个瘾。若是真塞给他一个女人,也没有本事拿下来。
裹大嫂面子上是给莲丫说,可声音那样的大,分明说给裹木匠听,着实羞辱他。
唐女子腾地红了脸,她觉得嘴里干焦,胃里却泛起液体来,差点儿要吐出来。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明明被裹木匠轻薄,又被裹大嫂不入耳的话欺负。她自己无辜的,沉了脸,眼泪就吧啦吧啦滚下来,一边抽泣,一边干活。
谁知裹老大却依然轻佻地对唐女子聒絮说,世下女子,就要嫁人,我说错了什么?女大怀春,夜里想男人,天经地义的事情……
这时候裹老汉子一掀布帘进来,怒冲冲地指着裹木匠的鼻子破口大骂道,你个窝囊废,烂话少些,也憋不死你。驴嘴一张出不来一句人话,干脆死荒野里去,让野狼啃了去。
裹老汉子极矬,踮起脚也不够五尺。裹木匠却细瘦,歪歪曲曲的高,驼背是一说,腰又塌下去一截,三弯弯。父子站在一起,有一种奇异的比对效果。裹老汉突然狰狞了脸,跳起来狠狠扇了裹木匠一巴掌,啐了一口。
裹大嫂跑进来,拉开他们,又扯着裹老头子的袖口往外牵。待要掀开布帘出去,却又扭身,把身子靠在门框上指头隔空戳着裹木匠说,祸害,你整个儿祸害,耷拉头,死在外面可好?一回来鸡犬不宁,耽搁一天的活计。家跟你有仇啊?还插的是电烫子,省点钱你要死啊?
裹木匠脸色惨白,嘴唇和牙齿裹在一起,蠕蠕的说不出话来。他把脊背靠在案子上,慢慢一点一点往下出溜,扁扁的脑袋耷拉着,整个人一顿一顿,一挫一挫,出溜下去瘫软在砖地上。他摸出一支烟点着,吧嗒吧嗒使劲儿咂着,眼珠子瓷登登的、呆滞滞的。这时案子上冒起烟来,电烫子底下一件缝好的呢子大衣烧成一团。
唐女子看看裹木匠手忙脚乱惊恐样子,也觉得他怪可怜,甚至有些凄凉。烧毁一件大衣,指不定被老板娘骂成个驴死鞍子烂呢。
不过细说起来,裹木匠也真的可怜得很。十来岁的时候,他被送到深山里本家叔叔家学木匠。婶婶的意思是要收些学费,最少一年也得给一百块。可是他爹死活不给,一个字儿也不拿。婶婶就叫他睡磨坊里。磨坊的炕常年不烧,阴冷阴冷,早晨起来席子上渗着一层水雾。他奶奶心疼大孙子,惦着小脚背来一张新羊毛白毡给铺上。可是只铺了一晚夕,羊毛毡就被婶婶拿走铺在她的炕上。裹木匠仍旧趴在冰凉的席子上,回家也不敢说。跟了三年,裹木匠除了打杂捞毛,锯子把都没摸过。他奶奶就偷偷拿出自己的几枚银簪子,一枚金戒指,塞给婶婶。这样,他才有机会打家具。但只教了两年,叔叔又不教了。奶奶无奈,又偷偷摸摸,不敢叫家人知道,衣襟里藏着几十块白坨子,暗暗塞给婶婶。这么着,裹木匠才学成手艺。
可是娶了媳妇哈芋之后,他才发觉自己的腰报废了,常年睡潮湿的炕皮子,彻底坏了根基。粗嗓门的大胯女人动不动哭成泪人,一哭嘴就歪到耳朵根子上去了,很骇人,妖怪一样的。她一到娘家就不肯回来,呼天骂地的咒骂媒婆,怨恨自己没跟上个知冷知热的人。裹奶奶骑着毛驴去请孙媳妇,答应给她开个布料铺子,给两罐子白坨子,单另新盖一院子砖瓦好房。
卧牛镇方圆几十里,都知道裹家藏有老货。虽然嘴上不说,人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布料铺子开了之后,裹奶奶又请来师傅,专门给大胯女人教手艺,学裁缝。这样,他的女人哈芋就成了裁缝,买卖也还不错。九十年代初,生意真的很好做。包产到户,人们手里刚刚有了钱,做衣服不怎么讲价钱,铺子门一开,就有钱滚进来,太忙的时候,裹木匠他爹还得去帮忙。看在钱的份儿上,哈芋不再闹腾了,安心过日子。那年冬,他奶奶走着走着,一头栽倒仙逝了。这叫裹木匠伤心不已。
倒是他爹,待他慢慢好了些,四处花钱给他看病,不敢张罗,悄悄儿请大夫,悄悄儿抓药。奇怪的是那年秋天,他女人怀孕了。连他自己也怀疑是不是大夫的药有疗效了。直到儿子长到四五岁,他才隐约明白怎么回事,虽然他抵死也不愿意相信。
虽然他和哈芋都是极高的个子,儿子却矮,矮得几乎看不出来在生长。他和哈芋是长脸,高颧骨,大眼睛大嘴。儿子却是方脸,方方正正的,很短促的脸颊。眼睛一道细缝儿,不细细看还看不清楚。邻居们都感概说,哎呀,真是谁家的根就是谁家的人,这娃长得和爷爷也太像了些。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从此他心里憋了个疙瘩,不愿意待在镇子上了。他买了一辆手扶子,拉着工具游走乡下去了。赚了钱,自己大吃大喝,也不管儿子,也不管老子。偶尔剩下几个,交给他娘。一年里,他回家也就三趟,春种,秋收,过年。镇子上的人都风传他外面有人,只有裹大嫂毫不在乎,咧着大嘴鼻子里冷哼一声:塞给他个女人,也没那个本事。
这天下午,唐女子看着裹木匠脸色平静的做饭,有条不紊的切菜,下面,掏炉灰,洗锅,显然他早已是习惯这样的日子了,不知道丢人出丑。他的黑色棉衣上沾了面粉和炉灰,黑白分明。他的脸上也落了炉灰,他掀起粉红的窗帘蹭蹭,倒是弄得满脸青黑,一副窝囊而愚蠢的样子。
夜里,大家都在赶着加工衣裳。唐女子吸了一口气,面朝着炉火,烤得热气腾腾。后背贴着窗子,冷得前心贴后心。冷和热都很彻底,似乎要从身体里分层揭开。屋子里静静的,只有机子急促的响声。她突然从心底里哀叹,所谓的婚姻,难道就是这样的惨不忍睹?就不能过得温软一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