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西藏文学》2008年第01期
栏目:小说
火车翻越唐古拉山口时,我才忽然惊觉,难道我就这么离开了?
车厢内的热闹让我想哭。多半都是些游客,唧唧喳喳地交流着在西藏的见闻和感受:你这串天珠买贵了;我应该多买几袋超市里的那种袋装炒青稞,又便宜又好带;他们团导游带的那个商场太黑了,白花了几千块买了一小盒藏红花……埋怨与牢骚中夹杂着一阵阵尖利而快乐的笑声。我的眼泪再也无法控制。第一次坐火车走青藏铁路,居然就是永远的离去!
我无法形容此刻的心情,哀伤或者眷恋?似乎都不确切。记得在电视上看到一位西藏最有名的画家在接受采访时说,人在西藏会不知不觉地生根发芽,等到要离开的时候才发现必须得连根拔起。
连根拔起是什么感觉?大概就是我此刻的空空荡荡。
列车仍在平稳行驶,车窗外,一望无际的蓝天下是一望无际的荒原,云朵贴着地面,暴烈的阳光在水面溅起波纹,远远地有成群的藏羚羊在飞驰……
我有些眩晕,窗外稀薄的空气中蕴含着最旺盛的生命力,也蕴含着最深沉的忧伤,这都让人窒息。
每天,成群的火车和飞机把那么多人送到拉萨又接回内地,可我们拥有的,永远都是不一样的西藏,不一样的拉萨。想起拉萨,心便忽然揪了一下,紧接着便陷入无底的疼痛。阿东,我不该想起他,但他此刻还会在八廓街的桑烟中绘制唐卡吗?他会想起我吗?
我闭上眼睛,任凭眼泪无声地流着。敏感的鼻子仿佛嗅到了一股香香的、怪怪的味道,对,是风吹着桑烟的味道,那是拉萨独有的味道。
就是这种风吹桑烟的味道,让我在迷离中重回八廓街。
夜一凉,八廓街就开始起风。爽朗的风吹起一栋栋藏式楼房窗户上清一色彩虹般的窗布,它们摇曳着美丽的裙裾,轻轻舞动飞扬,呼呼啦啦地唱着歌。屋内已经亮起昏黄的灯光,透映出窗台上一盆盆花高矮参差的暗影,隔着花又能看到影影绰绰人走动的身影,让人不由去猜想那屋内正在上演的亲热、温馨、争吵和平淡。
我像个怨妇似的,斜斜地靠在门边,用力吸了吸鼻子,却闻到夜风送来桑烟的味道。“央金,央金!”阿东又在店里叫我了。没理他,烦死了,近来我们吵架的次数越来越多。
最近磕长头的人真多,又一个朝佛者虔诚地叩拜过来了。他看上去年纪很大了,瘦瘦小小的,额头上磕出了厚厚的黑茧,松乱的辫子又脏又长。
死阿东忽然抱住了我,我惊叫了一声使劲推他,“哎,你干什么,吓死人了。烦不烦啊?”推不动,他的情绪好得很,根本没注意到我的不快,兴奋地说着他那些烂账。
“知道吗?央金,我刚才和桑布算了一下,咱们这个月赚得更多了。没想到青藏铁路一通车,来的人这么多!唐卡好卖极了,那些游客都喜欢这些神秘的东西,明天得和徒弟们想想办法多画一些。央金,你说咱们是不是得扩大规模啊?我看西藏旅游产品的生意一定会越来越火。那些游客越不懂藏传佛教,就越对这些东西感兴趣,神秘嘛!你说对不对?”
“你先放开我,这样不舒服!”我终于挣脱了他。
“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跟八廓街的小商人有什么区别?你忘了你曾是一名僧人,一个有才华的唐卡画师。钱真的有那么重要吗?现在很多人都不好好画唐卡了,一心就是想办法骗游客的钱。难道你想学他们?!”心里不高兴,我的话一点都憋不住。
看我这样,阿东一脸悻悻然,“我早就还俗了,再说咱们也没做什么亏心事。大家都这么干,反正游客也就图个新鲜神秘,他们哪里懂唐卡!谁都像你这样!”他不高兴了,站着不动。
我也没动,就这么僵持着。谁也没再说话,因为都明白说到这里就该打住了,否则接下来又得吵。
身边,朝佛的老人仍在虔诚地向前磕着。两块护手木板擦着地,发出刺耳而规律的噪音,一个长头,一个长头,又一个长头,接着一个长头,渐渐远去了。转经的人牵着白色的哈巴狗从老人身边走过。狗快乐地蹦蹦跳跳,还东嗅西嗅,脖子上的铃铛叮叮地响着。
“拉萨的狗真多,你说它们一生再一生地轮回吗?”还是我没出息,先没话找话。
阿东没吭声,叹了口气就转身回店里忙活去了。我听到他和大徒弟桑布一边拾掇那些颜料、画笔什么的,一边还在说着白天的生意,情绪似乎也没受多大影响,心里更不舒服了。
我们租的是八廓街上一个寻常的藏式两层小楼。楼下是店面和徒弟们作画的地方,当然,作画也是招徕顾客的一种方式。随着生意越来越好,阿东绘制的唐卡已经很少了。店里卖的唐卡多是桑布和其他几个徒弟绘制的,阿东只是指点他们一下。他的精神慢慢转移到销售唐卡上,从过去的木木讷讷、不善言辞变成了能用藏、汉、英多种语言和别人谈生意的商人。钱是挣了不少,人也越来越牛,天天说让我辞了工作回来帮他,说反正我打工的那个小报社也没有什么混头,辛辛苦苦跑一个月的新闻也就是挣个两千多。我当然没听他的,倒不是有多留恋这份工作。而是受不了他那种自以为是的态度。再说,钱也不是衡量一切的标准啊,要不我干嘛在大学毕业后毅然离开老家,孤身一人成了个“藏漂”呢!我图的就是这里世外桃源一般的宁静与超然。
当然,我知道在铺天盖地的现代文明覆盖下,这世界上哪里还会有什么世外桃源呢?可西藏,毕竟是地球上最后一片净土了,至少是我们梦想中的净土。至于钱,一个女孩子,能养活自己也就满足了。可是阿东,阿东。我们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他曾经是一名僧人,根本不可能理解我嘛!可是,两个根本不同的人,又为什么要相爱呢?唉,我的老天,心里除了迷惘还是迷惘。真不知道这份感情的走向。
风越来越冷,还是得上楼。阿东一边哼着小曲,一边悠然地喝着啤酒。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真够招人恨。
“央金,我准备明天和他们商量一下,你说把画唐卡的矿石颜料换成丙烯颜料好吗?这样画起来可就快多了,反正不是内行人也看不出来。这啤酒真够爽!”阿东一脸陶醉,自顾自地说着。手里的啤酒已喝下去半瓶了。
跟这种人还有什么可沟通的呢?我什么都不想说,慢慢地走到窗前生气去了。我们的窗台上也有花,窗户外也挂有彩虹般的窗布,我忽然想,透过花的暗影,会有人猜测我们的故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