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红夭啪啪地拍响我家院门。
谁呀谁呀……我祖母跑去开门,一看是红夭,后面的话便堵在嘴边。红夭却一头跳进青石门槛扎进院子里,抓住我祖母的手,惊恐着眼神回头叫道:蛇,有蛇跟着我。
蛇?我跑出来,站在红夭旁边朝院外看。院子外就是台坡,台坡旁边是菜园,菜园两侧栽种藤条枸杞树桑树,我家院门口的台坡却是猫猫刺和老柚子树。树木下绿草铺路,蛇扭行其中,太寻常了。
但青白的月光下,夜风轻拂枝叶,黑影抱团飘忽,在地上留下杯盏般的痕迹。哪里有蛇呢?
祖母轻轻拿掉红夭的手,左眼暗示我回去不要理睬红夭。我怎么走得了?红夭居然又抓住我的手,拉我一起寻找外面跟踪她的蛇。
是一条花斑蛇,胖身子,还左摇右拐地,很吓人,从我爬坡就跟上我了,奇怪,现在不见了,难道是你们家养的家蛇?
在我止步时,红夭的眼神转向我。
蛇凭着气味认人,到我们家,它当然就放松了,也就掉头走了。祖母插话道。
哦,真是你们家养的啊——红夭的话马上被我祖母打断,祖母硬着口气问,红夭,你下午推她到潭水里去——祖母的话也被红夭激动地打断,没有,我没有推,不信问她。红夭的右手食指指向我,几乎戳到我鼻尖。
你是没有推我,可蒙住了我眼睛。
就是嘛,没有推你到潭水去,说什么说。红夭丢下我和祖母,跨进大门,向我母亲借缝纫用的线团。说是她母亲晚上缝衣服差线了。她母亲落霞是我们庙村的外人,本质上又是庙村人。怎么说呢?红夭的外公外婆均是我们庙村人,外公参军出去留在了省城,然而某一天却被抓进牢狱,她外婆于是去闹,也被抓进牢狱。红夭母亲落霞疯了般地到处求人,求着求着,红夭外婆出来了,红夭外公也出来了。但红夭外公出来不久却吐血死去,接着红夭外婆带着落霞回到庙村。哪里是她们两个人呢?落霞是怀揣身孕回到庙村的。在落霞生育红夭前几天,红夭的外婆落水无忧潭走了路。
落霞,成为红夭母亲的落霞,变了个人似地(当然,是相对刚回到庙村的那些日子而言,而以前她生活在省城,谁知道她以前的样子呢?),好吃懒做,不种田不学手艺不操持家务,整天花枝招展,涂红抹白,在我们庙村整个岛上云游,遇到哪家红白喜丧,就凑去混一天饭吃,说是混,有时也冤枉了她。倒不是落霞会伸手帮忙招待宾客,或者客串厨房事务,在家都不做,何况别家?而是,遇到女儿出嫁的,落霞可就受到欢迎了。她有装扮脸面的全套家私,还会梳理各种时髦发式,更重要的是,她有我们庙村甚至整个岛上都难得及时接轨的流行衣服,难得的是,落霞很乐意奉献她所有的饰物和才技。当落霞装扮完一个即将上轿的女子时,会垂着双手在一旁静静打量,由衷地说上一句话:最美的时候最美的人,你都赶上了,真有福气。
我们庙村的都记得她那句话,似乎那是落霞最靠谱的一句话,其他的,落霞都是嬉皮笑脸地,没得正经的,特别是跟男人说的话。大概男人都喜欢那些漂亮的时髦的女子,即便他们都知道落霞在骗他们,可是遇到落霞,他们还会及时送上他们神往的眼神,还会在落霞不知道施展什么魔法的骗术中献出她想要的东西。
落霞难得在家,在家就是描画她的脸,用夹子在火中烧,然后夹卷她的黑发,再则就穿针引线缝制衣服。她的衣服每件都是她自己亲手缝出来的,而女儿红夭的衣服却交给我母亲这个裁缝。现在,红夭来我家借线团,定然是落霞又在为自己缝新衣服了。
红夭接过我母亲的线团转身就走。我祖母还在纠缠刚才的话,指着我喊道,红夭,你看她在潭水上洗手却突然蒙她眼睛,这不是成心想推她下水吗?
没有啊。红夭侧过脸,嬉笑着回应。月光下,她抬起的脸庞生动而俏皮。刚刚停顿几秒,又接着说,她没有洗手,我也没有推她下水……喏,她不是好好地。
说完,红夭拔腿又走,胸脯如同两个兔子似地腾跃。我祖母愠怒,又奈何不了红夭的狡辩,站着生闷气。我讪讪地,看了眼红夭又看祖母。
呀,你家蛇——快成蟒了,还在下坡等我,你们送送我。红夭刚迈出院门的右脚又收回来。
祖母上前拽住我。
红夭呵呵笑了声,折到屋檐阶下,寻到一根木棍子,拿起在地上咚咚地敲两下,说:好,结实。
还是嘱咐下,我家的蛇有灵性,哪里就养一条呢?它们可是凭着气味记东西的。祖母的话刚刚出口。红夭又站住了。我也惊奇地看着祖母。
祖母缓下语气又说,红夭啊,我可嘱咐你了,你打不死我家的蛇,蛇可就记住你了,只要闻到你的气味,就跟上了你。
红夭的脸庞在月光下凝然霜白。我祖母拽住我右手转身回到堂屋,不过又留下一句话,说来,蛇都是听招呼的,它们听到棍子敲地的声响,知道你礼敬它们,自然就给你让道了。你可清楚了?
红夭哦哦两声,敲着棍子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