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她的时候，还没见过她挂在嘴边的他。她怎么都让人感觉像只温顺的羊。个子矮矮的，穿衣打扮很素雅，说话是绵绵的，握手是软软的，连睡觉都是缩成一团，没有声息。旅行时我与她同住一室，早上起来时常会突发疑心地去推她，看她是否还有热气。以免素来体弱多病的她去若抽丝。从她嘴里听他的故事太多，大概是“无孩贵族”的缘故，他是夫妻生活的全部。他又是个当代英雄，基本上具有时下男人应当有的素质：敢想敢干、有闯劲有魄力，大胆地辞职下海，独自到南方沿海城市打天下，很吃了些苦，终于感动上苍，让他山重水复之际又峰回路转，跟着一位朋友改辙奔了河南灵宝山里，去开金矿，在大山里和土匪们斗，和形形色色的霸头们周旋，还得“喂肥”当地腐败的宦僚们，吃尽万般苦，三十多岁，淘金的梦还真让他实现了。他体会到一锹挖个金娃娃的滋味。在同龄人中，他颇具传奇色彩。他是成功的、强悍的、攻无不克的代表，是令所有女性羡慕的家庭支柱。于是，我就叫他“狼”，而她与朋友们都觉得这个绰号极传神。
她就像被他守护的羊。给她提供了最好的牧场--她买了房子、汽车，可以恣意挥霍金子。因为有了狼，于是，她似乎就被塑造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羊。
狼第一次到我家做客时，一开门，彼此就乐了，因为这个臭名昭著、恶狠狠的绰号。他的确名不虚传，他个子瘦高，两眼炯炯发亮，审视你时总有迅速而狐疑的蝥觉的光束。反应很机敏，语言机智而犀利。
碎步跟在他身后的她，显得更加乖觉、可人。吃饭的时候，狼的食量惊人，且以食肉类为主。酒量也是豪爽之辈。而她，几乎不吃什么，我笑她没带胃来，筷子夹的菜全是往狼眼前送，忙前忙后地张罗着全是狼的餐盘，脸上却是幸福的满足。一会儿是要他爱吃辣椒，一会儿要给他啤酒加冰块，明明我做了米饭，她非要亲自下厨为他做爱吃的面条……
她说爱上他这么多年就是这样过的，她习惯了。她伺候狼是到每根汗毛的。
我说，让你“舍身喂狼”你也会肯的。她只笑不答，算是一种默认。
我当时从她的目光里，感到她的心境对于狼可能发展的一切都有一种惘悯的威胁，好似大家都料想的那样，静静地等待着那迟早要来的一幕。以为有了精神的准备，或许当灾难到来之时，就不至于会太不堪一击。对于她来说，除了静候着、幻想着不要出现悲剧外，还能做什么呢？
红尘滚滚，商海沉浮，可能发生的一切都不会使人诧异，红男绿女的新奇故事干姿百态。何况，女人有着惊人的直觉。
狼与她似乎有着共同的默契，彼此都在等着那一幕。每当狼从山里回来的时候，她就在心里开始发颤，脑海里臆演过无数次的对话、场景在眼前晃动，她一次次地鼓起了勇气，想问他，想骂他，想说破。然而，见到他后，所有酝酿的激动就变得毫无意义。狼似乎有一种威慑力量，即使他什么都不说、不讲、不表示，却牢牢地钳住了她的嘴和心，使她无所作为，使她不得不想爱谁是谁听天由命。
她给我的信中说：似乎我的心魄去过了天国，但上帝不收留我，只好捧着没有归处的心儿回到了自己的角落，很累，但又不知如何休息过‘F来。男人不可以与我做夫妻，因为我把爱看得太圣洁，他会累的。我把生命都投入，他会怕的。男人只可以与我处朋友，因为我的气质中有太多的敏感和飘幻。男人只能水中月、镜中花般地欣赏我。因我太易破碎，他如果不忍伤害我，最好的法子就是远离我……
狼说和知书识礼的女人结婚的最大好处就是：她不会死打烂缠地搡着男人。他磨蹭着该说事实真相的那一天，一直是六神无主的，他知道早一天道明对双方都是个解脱。狼对羊的袭击，从不给你任何暗示和铺垫，狼想做什么的时候就做了。现在，狼又在心理上袭击了她：那天，狼回家了，这天是她快乐、忙碌的日子，从他爱吃爱喝爱抽的到他爱听的爱看的，还有洗脚水，她都全方位地伺候周到，狼却拿出钱来，宣布离婚。后来她告诉我她当时从他眼中看到的是不自信的、从没有过的可怜的目光。那目光是一种哀求。她什么也没说，说什么都是多余。狼很慌乱地说了旱就背好的词，他不适应她的这种平静，他原以为她会很惊心动魄地哭闹。然后，哪管她发烧病卧床上，他走了。后来，他很快与一位淘金淘来的河南妹子结婚，销声匿迹、远走高飞了。
几个月来她被强按头地去体会婚败的日子，就像被鬼子扫荡过的村庄，断墙残垣，一片狼藉。从前，她是安安静静的女人，现在，会突然打电话约上三两个朋友，到饭店里挥霍性地点菜品酒，请他们大吃大喝后，再请到歌舞厅一坐，逼着她们把她爱听的所有悲伤的曲子都唱上一遍，而她从来都是听众，如聋哑人般从不去唱一句。她坐在那喧闹中，笑着独品着寂寞苦痛的滋味。享受大把大把花钱的快感，经常是通宵达旦，夜夜狂欢。把自己搞得双眼越来越空，心里越发的空落，任什么也找不到。有时，她又突然倦了，拒绝任何人的关怀与同情，漠然地独来独往，每日把自己抛回家中，数日不与外界沟通，甚至不去开堆积已满的信箱。过了很久，她的信便接连不断。她问：我信这世界上明明有爱，不然为啥他曾爱唱的歌里唱道：会带你到地老到天荒，会带你到海角至I天涯；会爱你到地久到天长，会爱你到海枯到石烂……可我不明白男人到底爱什么？爱是什么？！
是痴情的脚步追不上变心的翅膀吗？
是男人的肩膀抵不住女人的浪漫吗？
是男人的时间容不-卜女人的永远吗？
她说他是喝狼奶长大的。其实，这一代人许多人都是喝了“狼奶”又喝了“羊奶”长大，善良对他们来说，天生就很贫瘠。或者说他们更需要圳人的善良．因为善良可以纵容他们的冷酷。他们在人性上是矛盾的混合体。
她说她很想学得像狼一样“恶”，可是，怎么才能“恶”？
她学不会。朋友们出于义愤给她出的点子，譬如报复他的各种手段：花钱雇人堵着狼揍他、伤他、毁他等，她都不肯，尽管她有满腔怨恨。
过了不久，有人在某地看到了狼，说狼变得很怪，虽然有钱，他不再有两眼放光的神采和咄咄逼人、生机勃发的感觉。再见他太太，果然凛冽而气盛，铜墙铁壁似的围护着他，机警得如一只看护羊群的牧羊犬。
大家都说因为新太太，狼变成了羊。一物降一物。
她却说：他本来就是只羊，不过是一只爱龇牙咧嘴的、披着狼皮的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