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三轮车锁在她的窗下,从把手上的塑料袋里掏出一条牛仔裤,走过来,靠在窗台上。一股潮湿的汗味,夹杂着树被雨淋过的清新味。她有点莫明其妙的慌张起来,情不自禁地把手里的熨斗放在案板上,一想,又不对,忙拿起来一看,案板上已有白白的一块迹印了,再有一秒钟,上面一定焦糊了。
帮我补补吧,晚上我来拿。
她接过裤子一看。前裆有一块两个指头的破洞,这叫她一下子就想起男人的身体,前面那突起的一坨。她的脸腾地一下飞红了起来。
哦,昨晚回去的时候,不小心挂在把手上,人也摔了一跤。
人没事吧?
没事。擦破了一小块皮。
她低下头,继续煲衣服。
他没有走的打算,把胳膊肘儿架在窗台上,一只腿抖动着,眼睛四处乱转,然后像想起什么似的,说,我今天到桃园摘了第一批桃,有点酸,你要吗?
没等她回答,他就转身到三轮车前,掀开上面的青草,捧了几个挑,放在案板上,有两个桃滚到地上。他忙说,你别动,我来捡。
他推门进来,趴到案板下去,把桃捡了起来,又熟门熟户地到后面天井里,打开自来水管,把桃洗干净了,送到她的面前,说,你尝尝吧!
放在哪儿,我等会吃。
她觉得他又在盯着她看。她的背后好像贴了一块熨斗,熨斗的温度不太高,温温的,刚刚能让肌肤热起来,让皮肤痒痒的。不一会,她的全身都开始热了起来,痒了起来。这种感觉好久好久都没有了。管管好久好久都不看她了,当然也谈不上要她了。他十天半月回来一次,看看她还好,就走掉了。过年过节也不带她回去。她问,家里人都还好吧?他说,我也没回去过。
不回家的理由有很多种,不知道管管说的是哪一种?
她挪动了一下身子,想把那条残腿藏好似的。脑子里一闪出腿的字眼,她的身子就开始凉了起来,像一块被人抽动纬线的布,不一会,纬线全部没有了,经线也就不存在了,全成了线。
她坐直了身子,收起面前的衣服。开始构思那条牛仔裤的破洞,是用同样颜色的线织起来,还是在洞口上绣一朵花草什么的。不过,在裤门上绣朵花,是不是不太妥?会不会给人不正经的感觉?
他突然说,给我看看你的,那条腿,好吗?
她惊愕地回头看他,眼睛里流淌着五颜六色,像冰块,像火把,像硌人的石头,紧接着,全身的汗毛也竖了起来。她觉得自己是条要咬人的疯狗,身体的每一条筋络都变成了黑色的,不咬出一口,那些毒素不会就此消散。
我,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你很漂亮,真的,你很漂亮!那条腿也是。其实我知道,我知道那条腿,我早看到了,你不用怕!
他似乎吓着了,语无伦次地边说边退走开,两步就横跨了巷子,打开锁,骑上三轮车跑掉了。
他一走。她就扑在案板上哭了起来,泪水就像决了堤的口子,汹涌而又迫不及待。她不能嚎出声来,喉咙硬得像铁块,一丝空气都进不去,她觉得就此算了,就此不再呼吸了,也算是一个舒适的结局。她一动也不动,但鬼使神差又挣扎般地拍一下案板,啪的一声响,案板上的剪刀、针头线脑向上弹跳一下,呃的一声倒抽一口气,力气又回来了,泪水又流满了全身,像血液一样。一切由不得她控制。她都分不清这些泪水到底是从哪些器官里流出来的,怎么耳朵上和头发上黏糊糊的?
这样反复了一会,等她停止了哭泣的时候,太阳已经挂在窗台的上面了,头一抬,就能看到它。今天的太阳有点发黄,柠檬的黄色,朦朦胧胧的。已经快到正午了吧?中午饭就凑合吧。饿了,就把昨晚剩的汤和米饭煮煮,一些今天要来拿的活一定要赶出来了,否则顾客会不再信任她了,还有那条牛仔裤,也要补出来,他说晚上要来拿的。
要熨的衣服都熨完了,她把蒸汽罐搬下来,放到一边,在炉上面放上水壶,把炉门封好,然后坐回缝纫机前,穿针,上底线,拨动轮子,电机就突突突地转动起来。
焦姨妈从后门回来了,在天井里哗哗地洗菜。不一会,哗哗的水声停了,老太太甩着手里的水珠进来了,说,梅梅,我买了一些小鱼小虾,新鲜的很!中午你不做饭了,我们一起吃吧。
不了,姨妈!中午我不饿。她埋着头,缝纫机突突突地响。对了,姨妈,案板上有几个新桃,你尝尝吧!
新桃一般都酸得掉牙,我是怕吃的。焦姨妈还是拿了个桃,在天井里洗了洗,歪着脖子边咬边走了进来,嗯,梅梅,还不酸,还有点甜,脆脆的。
她扑哧一声笑了,想起半个月前,老太太牙痛,哼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她扶着老太太到社区医院打点滴,老太太像个孩子一样依偎在她的身上,完全忘记了她的腿,焦姨妈还骂骂咧咧,你说,梅梅,要儿要女有什么用?生了病,都没人管,还是你这个无亲无挂的人管我。你干脆做我的姑娘算了,我不要他们了!
管管住在这里的时候,与焦姨妈冲突过几次。焦姨妈本想让他们租期一到,就撵他们走。后来,管管搬到工地去了,梅梅杵着捌杖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姨妈姨妈叫得很甜,她的心就软了。这姑娘腿虽然残了,但心灵手巧,人缘也好,不仅没有麻烦人,有个小病小灾的,她还嘘寒问暖。焦姨妈不仅不想让她走,还渐渐有点讨好她的意思了。
眼睛有点肿胀,一笑,脸上的五管都挪动了位置。她想,自己的样子肯定像一个煮熟了的葫芦。她说,你家喜欢吃,都拿去吃吧!
咦呀呀,你别害我了,我吃不了这多。哟哟,牙又撞了一下!老太太把没吃完的桃扔在垃圾袋,回到后屋做饭去了。
中午来了个女学生和三个老人拿衣服,又接了几件新活,都是缝缝补补的事。下午就比较清闲了。老太太找邻居玩去了。上了趟厕所,肚子开始饿了,她把炉子打开,把炉子拎到天井,开始淘米做饭。
把高压锅放在炉上,她又坐到案板前的高角凳子上织牛仔裤。他应该叫什么?都来来去去二三年,还不知道他叫什么,他不说,也没听人叫过他。即使叫过了,她也不会留意。他是什么地方的人?看他说的流利的当地话,不会太远吧?他多大了?看样子,应该跟自己差不多大,有家室了吗?如果有,靠卖这些水果蔬菜,能赚到钱养家糊口吗?瞧瞧,自己的事都没操心,还要操别人的心?为什么?难道仅仅因为他夸了自己漂亮吗?腿没伤之前,几乎每个见了她的陌生人,都会夸她漂亮,明地里或暗地里,当面或背后。管管听到这些时,总是喜形于色洋洋得意,重活不让她沾手,睡着了都紧紧地搂住她,生怕她长了翅膀飞跑了。更多时候,她是不好意思的,羞赧地一笑,总觉得自己不够漂亮,对不起这么多的夸耀。而现在,好久好久都没人夸她了。管管把被窝行李搬走的那天,她虽然早早就有了预感,但她的眼睛还是黑了一下。她清楚,他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说不定,他都找好了新人了。这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不说她这样一个缺胳膊缺腿的人,就是一个全完女人,男人在外面寻花问柳的多的是。不过,还好,管管是个有良心的男人。刚开始的时候,他还是十天半月地过来看看她,蹲在天井里抽完一根烟就走掉了,就像被大火烧毁了房子的人,会抽时间来缅怀旧址一样,肃穆而有些伤感。后来,他就很少来了。就是来了,他们也很少说话。他不说,她也不问。她不问是因为她害怕,她怕他会骂人,骂那个推她的顺顺,骂那些有钱的建筑老板,骂的话刺耳难听,听得她面如针刺,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他可能还会摔东西,乒乒乓乓像打架一样。他一走,房东老太太就从箱房里出来了,对她说,梅梅,他不来了,还好些。你一个人过,还自在些。有什么困难,我来帮你!
不,姨妈!他是好人,他是为我着急伤心。
哟哟,还护着呢。别看他长得人高马大体体面面的,其实就是一根烂檩子,撑不起门面的。这样的男人,不要也罢。
他不是这样的。你家是不了解他,他人也挺好的。她涨红了脸。
焦姨妈披着白纺绸褂子,举着佛手挠痒痒,怎么也够不着,忙到她面前,要她帮着挠。
她不愿意有人讲管管的坏话,就像她自己愿意去想他坏一样。他怎么可能是坏人呢?换个人,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样的事呢?她只能怪自己的命不好,连累了他。
现在又有人又说了她漂亮了,好看了,她真的还是好看的吗?干吗要对人家那么凶呀?看看腿又能怎么样?医生不是看过吗?他们看她的神情,就像菜农给自家的菜园子摘虫子打农药一模一样。
她在案板上寻找镜子。没有。连一点反光的东西都没有。找时间到南门口去,一定要花几块钱买个镜子,还要把头发也变变,不能老梳结结实实的辫子了,显得太土气了。
决定跟自己买镜子的那刻起,她的心情好起来了。手里的针也变得润滑了许多,一缕缕的风从窗口里吹了起来,显得干净、清爽。春天的气息里,还夹带着活鱼活虾的味道,就像一本书里还夹杂着一片鸡冠花一样,让人感到如梦初醒般的新鲜。
窗外热闹了起来,下班的,放学的,开始陆陆续续回来了。有几个熟悉的大姐,在河边摘了一些桃花,骑着自行车经过窗口的时候还喊,梅梅!梅梅!她们什么事也没有,就只是招摇地喊喊她,显摆一下手里的桃花,然后呼地就过去了,根本不管她回应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