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的父亲被送到了县里的医院。医生给他照了X光,片子出来后,看见他的胸腔里竟然全是黑的。这让医生也感到很困惑,他将那张塑料片子横过来看,然后又竖过来看,他不能确定康的父亲得了什么病,因为他从没见过一个人的胸腔会黑成这样。随后,他被转到了市里的医院。市里的医院同样不能诊断,再接着,他又被送到了省城。省城的医生皱起眉头说,如果是喉咙里有阴影,可能是喉癌,如果肺部有阴影,可能是肺癌,但康的父亲身体里全是黑的,这就奇怪了,总不可能每一处都得了癌症吧?
就这样,在各级医院差不多折腾了两个星期后,康的父亲厌恶了,他坚持自己没有任何病,要回家。让人吃惊的是,回家后,他似乎真没什么事,依然像从前一样健壮。康发现,从医院回来后,自己的父亲竟然还在长个。
事实上,在17岁的时候,康便已经和父亲齐头高了。现在,他已经18岁了。这一天,当他和父亲站在一起时,发现父亲居然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父亲53岁,照理说,他已经不可能长高了,因为老的缘故,他似乎还应该比以前更矮一些。
可现在,他却还在长个。
后来的日子,几乎每天都在下雨。在漫长的雨季中,那棵原本瘦小的树苗便开始日生夜长。有一天,偶尔放晴,父亲带着康去看那棵树。康站在树底下,仰着头,根本就看不清这棵树到底有多高。只有站到很远处,他才能看见这棵树的树冠几乎已经跟云朵长在了一起。
父亲将手搭在粗糙的树干上抚摸,突然开口道,也许有一天,我会爬到这棵树的顶上去。康觉得父亲的话很奇怪,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说。爬到树顶上去做什么?树顶上最多能看见整个村庄,再远一点,或许还能看见镇子,看见县城。除此以外,还能有什么呢?
康想不明白,但在那一刻,他忽然想起了父亲长个子的那个事情。他有种奇怪的感觉,父亲的长高会不会跟这棵树有着某种联系呢?
三个月后,康的父亲再一次倒下了。
和前一次相比,这次的病情显然要严重许多。父亲躺到床上,就再也没有下来。于是,他又一次被送到了县里的医院。县里的医院依然没有什么好办法,但父亲却绽着太阳穴上的青筋,不肯再去更远的地方。
就这样,父亲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星期。第六天的时候,他陷入了昏迷。他躺在床上,悄无声息,身体几乎没有一点因为呼吸而带起的起伏。康坐在床边,觉得有些害怕。每过一会儿,他都会伸手去探一下父亲的鼻息。只有感觉温暖的气息从父亲的鼻孔里微弱地散发出来,他才会心安一些。
第七天中午,医生将康的母亲和康一起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医生说,虽然无法确认康的父亲得了什么病,但根据他身上的迹象,可以下结论,人已经不行了。医生的话并不出乎康母亲的意料。母亲说,真的不行了,你就给他打一枚强心针,这口气,要留到家里再咽。
下午,母亲办好了出院手续,医生则帮忙安排了车子和人手。傍晚的时候,医生给康的父亲打了一枚强心针。随后,急救车便闪着霓虹灯将康的父亲载回家。
康和母亲一起坐在车子里。母亲显得哀伤而又平静,始终一言不发。路不平,车子一直在摇晃,父亲吊着盐水,也在不停地摇晃。看着父亲,康有些恍惚。他不能相信父亲真要死了。一切显得过于突然,就像被拦腰砍了一刀似的。不知道是不是这种突然的原因,康觉得心里似乎不那么难过,这让他有些过意不去。
还没到半路,康就被车子晃得昏昏欲睡。他努力支撑着不断下沉的眼皮,恍惚间,他突然看见父亲的嘴角歪了一下,露出个笑容。康顿时惊醒,瞪大眼睛。可这时,父亲的那丝笑容已经消失了。康看了看母亲,母亲依旧木在那里,似乎什么也没看见。上车后,她就再也没有改换过自己的姿势。
终于到了家,众人七手八脚地将父亲抬上床,然后,跟着来的医生又给父亲打了一枚针,说这能让他撑过12点。康站在一旁,觉得诡异,对他这个年纪来说,他无法理解这样的行为有什么意义。撑过12点,算是在人间又多活了一天吗?都要死了,多一天少一天,又有什么关系呢?
父亲躺在床上,他看上去依旧平静。现在,康已经没有心情再用手指去试探父亲的鼻息了。医生已经说了,过了12点,他就会死。所以,就算有了鼻息,也没有了任何的意义。
母亲坐在窗边的那把竹椅子上,佝偻着身体,她看上去似乎比平常要更瘦小一些。房间狭小而昏暗,房顶的那个灯泡边聚满了细小的飞虫。不断地有虫子被电灯泡给烫死,掉落下来,但依旧有新的虫子继续朝着电灯泡飞去。
康看着灯泡,有些出神,他的脑子里似乎想了一些东西,又似乎什么都没想。这时,他的肚子猛地一阵抽搐,随后,便是一阵绞痛。他疑心自己是吃坏了什么东西。他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快到12点了。他想守在父亲的身边,可肚子里却翻江倒海的,让他无法忍受。他只能告诉母亲,母亲点了点头。康往床上匆匆扫了一眼,便飞奔着跑向厕所。
康跑到院子里,推开茅厕的木门,刚蹲下去,便听见房间里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哭喊声。那一刻,他明白,父亲已经没有了。
康蹲在茅坑上,不知道时间有没有过12点。一阵风吹过来,掠过他的皮肤,一阵阵紧缩。他看着黑乎乎的四周,似乎有点伤心,又不是特别伤心。他依然不确定,自己的父亲是不是真的就这样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