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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引子 一个人的古镇

来源:《星火·中短篇小说》2013年第06期

栏目:置顶

从密林里看湖,船只从一片叶子驶向另一片叶子。

——题记

1

眼镜蛇是世上最无耻的蛇。它大概想成为这片湖滩的唯一主人,竟然反目为仇,狠狠咬了牛子一口。

牛子去年就认识了这条蛇。牛子老了,话也多了。他给它讲了好多故事,鄱阳湖上“百慕大”的故事,沉海昏起吴城、滂鄡阳浮都昌的故事,英国佬在姑塘设海关的故事,鳡鱼精完吞日本运输舰的故事……他还学着都昌的杨八斤,吊起眼皮,抖动深深凹陷的眼眶,翻起眼白,抽搐颧骨上的肌肉,唱了一段段鼓书。那时,孤独的眼镜蛇是牛子的忠实听众。它昂着头,半个身子直立起来,虽不停地吐着蛇信子,一对小眼睛却充满好奇和感动。牛子说:过年我六十六,你还年轻,你是嫩娇莲呢。望湖镇只剩我老人家啦,莫走,留在湖滩上跟我作伴好啵?你放心,这里好几年没浸水。又是大半年没落雨,雨落到爪哇国去啦。

眼镜蛇果然像娇莲,眼神竟有几分羞涩,身子也缩回到草窠中。它变成了夹杂在草窠里的几茎荻花,或者,铺在一蓬蓬草窠之间的紫色小花。惊蛰过后,它又开放了。不过,春天的湖滩上盛开的是一片林立的水飞蓟。

发怒的眼镜蛇直立着,真如挺拔的水飞蓟一般。牛子只当它是激动,毕竟一个冬天没见面。他便掐下一茎粉红花朵,半蹲着,郑重地献到它面前。牛子喃喃道:娇莲呀,你当真在这里陪我过冬呀。

岂料,眼镜蛇嗖地飚起来,朝他献花的大手咬去,咬在虎口上。所有的水飞蓟都失声尖叫,翩飞在头顶上的燕子也纷纷仓皇逃去。燕子是鄱阳湖的夏候鸟。燕子一来,天鹅大雁白鹤们就飞走了。

牛子勃然大怒。他眼疾手快,用左手一把扼住它的七寸。眼镜蛇大张着口,却是无奈,只能以身体为鞭,狠狠抽打牛子。牛子望望右手虎口上的牙印,咬牙切齿道:想粉吃呀?你胆子蛮大,敢咬我!湖滩是我屋里,你是我的客,客敢欺主!好,我留到你,让你亲眼看看能把我如何。我死不了,你屋里就倒灶啦。我不卖你到馆子店,也不杀你炖汤。毛主席哇,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我以牙还牙,没得哇吧?我也咬你。咬不死,算你命大,我放掉你!

受伤的胳臂痉挛起来,毒液将很快流遍他的全身。牛子是说话作数的,他要让眼镜蛇看看自己命有多硬。把它关押进盛过尿素的蛇皮袋里后,他冷笑着踢了一脚:想干粉吃啵?人家鳝鱼蛮喜欢尿素吃,里面还有尿素脚子呢。催肥你,你要懂礼道声谢,晓得啵?

米粉是过年才能吃上的好东西。想粉吃,有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之意;想干粉吃,讥嘲犹甚。于是,他冷笑着用一截麻绳扎死胳膊,使劲挤毒血。挤了再吸,吸了再挤,他手上嘴上涂满了鲜血。

虎口肿胀起来,红得发亮。很快,整条胳臂都肿了,而且麻木得很。牛子稍稍放松麻绳,再把几只塑料袋连缀起来充当绷带,吊起那已经不能弯曲的胳臂。他相信自己不会死去。他是眼镜蛇的天敌獴子。獴子总能凭借速度战胜眼镜蛇,即便獴子不幸受伤,通常也会在昏厥数小时后依靠自体排毒安然醒来。牛子就是一只受伤的獴子。他睡了一天一夜。他不承认自己险些命丧黄泉,而是累了困了。因为,他连连做了几个好梦,醒来能清楚地道出梦里的故事。昏厥能做梦吗?昏厥只会说胡话。

牛子解开蛇皮袋,对眼镜蛇说:有种的出来呀,该我咬你啦。我的牙才毒呢,我血里有毒,我小时候吃过朱砂。晓得朱砂啵?

眼镜蛇肯定不懂朱砂。牛子和他爹娘也不懂。镇上的老郎中却懂。那个老郎中要是活到现在,该有一百五十岁了。那时,不记事的牛子牢牢记住了他的胡子。老郎中扒出藏在胡子丛中的嘴,说:这伢崽怕是鲹条子,养不大呢。于是,爹娘就天天给牛子灌朱砂。终于有一天,他们的第八个儿子被扔到湖滩上。

老郎中就是在那天半夜里过世的。竟也奇怪,平时哭声像黄鲇吱吱叫的牛子,居然响亮地啼哭不止。哭声惊醒了鄱阳湖上的风,望湖镇里的灯。人们从湖上、从岸上纷纷赶到湖滩边。

老郎中的预言破产了,蔫不拉几的牛子后来反而越长越强壮。不过,也有人说,牛子是老郎中的今生,老郎中是牛子的前世。

眼镜蛇经不住牛子的辱骂,猛然从蛇皮袋里游出来。牛子飞身追上,左手一操,就把它从地上捞了起来。他佝偻着身子,不让蛇咬着自己,迅猛地张口朝它咬去。咬在七寸那儿。紧接着,他狠狠地把它摔在地上。

眼镜蛇在地上弹了起来。它企图挣扎着游走,没想到,人毒比蛇毒更烈,顷刻间,它全身抽搐,很快就动弹不得了。

牛子冷笑道:如何,你没我毒性大是啵?怪不得我嘞,你做恶人在先。恶有恶报!

话虽这么说,可当牛子看见被挂在竹篱笆上的眼镜蛇很快招来一群苍蝇时,他心里却是忐忑不安。他掐灭刚点燃的香烟,架在耳朵上,再用树枝挑起死蛇,穿过古镇废墟上依稀可辨的街道,出了镇子。他想把它葬在后山上。

他走过从前街坊出殡的必经之路。那条古街早已湮灭在草木之中,两边残存着店铺客栈酒楼茶肆的基脚,还有几幢大门洞开的老屋。牛子最后的那几户邻居,是十年前和他的妻儿一道搬走的。

后山长满了杉树梓树柿树和茶树。林中的一座座坟墓,几乎都成了野坟。它们的主人除了望湖镇街坊的祖先,还有历朝历代往来于鄱阳湖上的船工、商贾和官吏。牛子肯定已惊醒他们,他们挪身腾出了一个床位。牛子正是在这块空地上,用瓦片挖了一个浅浅的坑。眼镜蛇入土为安了。

一块横卧在草丛里的残碑,令牛子怦然心动。他抱起碑石端详片刻,便把它栽在了眼镜蛇的坟前。

青石残碑上尽是斑斑驳驳的疤瘢,那是枯死的苔藓。一旦下雨,苔藓就会复活。而上面仅存的字迹,大约永远死去了,如何也辨认不全——

宋□□□夫人墓

读过两年私塾的牛子噗嗤一笑:你做了夫人嘞,晓得啵?什么夫人,我就不识得啦。等我好生看清来。

牛子摘下夹在耳朵上的那根烟,点燃了。接着,便掏裤裆,猛然觉得不妥,赶紧摁住往外蹿的寿根。他拍打了它一下,并嘟哝着骂道:哇到夫人你就起势,还当自家是后生子呀!

好在旁边的高墈下,有一口暑天也不干涸的山泉。牛子用嘴和左手当容器,把泉水一口口、一把把地运来,喷洒在墓碑上。字迹渐渐清晰,但那残缺的三个字仍是无从辨认。

牛子说:怪不得我呢。哪个手痒,把字凿成了三个窟……这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嘞。你呀,倒灶就倒在眼睛跟嘴巴上。人啊,一辈子着累受苦驮冤枉,就是被眼被嘴害的……你要是识得朋友不咬我,我舍得咬你?

风从湖上吹来。风送来湖面上机器船的轰鸣声和柴油烟味。风向变了,假如刮的是北风,这面山坡宁静得很。一只野鸡嘎嘎叫着,从传说中的状元墓边飞起,落在了牛子大哥的坟前。

牛子一点也不记得大哥的样子,只记得他的坟。他的坟上长满了小山竹,总也铲不尽。爹娘说,除非挖出根蔸来,可那等于挖坟,如何使得?于是,老态龙钟的坟丘上,山竹年年砍年年长。那蓬长不大的山竹,仿佛就是大哥的墓碑和香火。

山脚下的湖,在枯水季节是一线细流,船只挤挤挨挨地在其中穿梭往来。从密林里看湖,船只从一片叶子驶向另一片叶子。牛子忽然想起了江猪和白鳍豚的故事。牛子一屁股坐在那座残碑上,又点燃了一根烟。他说:你竖起耳朵听到来,我哇故事把你听。人啊,当真要有眼嘞!

眼镜蛇听过这个故事。经常光顾他家的麂子、野猪,以及山林中所有的鸟兽,大约都对这个故事耳熟能详。

牛子讲的是“江猪拜风”的故事。

你晓得啵?老早江猪几多哟!白鳍豚倒是难得见。杨八斤哇,江猪的学名叫江豚,他叫他的江豚,我偏要叫江猪!娇莲也跟到我叫江猪,杨八斤气得吐血。

我叫江猪在理嘞。他身上黢黑,是一个真正的打渔佬,他名字就叫江珠,珠子的珠。白鳍豚呢,叫白琦,身上雪白兮兮,长得蛮标致,是渔家的掌上明珠,白琦当真是江珠的女崽子嘞。

你听到来,先前江珠一家在湖上打渔,苦是苦,可日子过得蛮开心。崽女是福,有个聪明伶俐的女崽子,什么愁苦都喂了鱼。哪晓得,白琦七岁生日那天,来了祸事。她娘朱玉给女戴上亲手绣的荷包,荷包里装着观音钱,那是俩公婆经过七七四十九次化缘,从观音庙里请来的,是保佑女崽子长命百岁的护身符。江珠想把女打扮得漂漂亮亮,又提了一篮活鱼去赶市,打算给她买件新衣裳。

哪晓得,江珠这一去,祸从天降!就在他上岸不久,有一队官兵到湖边来买鱼,他们看到小船上只有朱玉俩娘崽,就起了歪心,一起上船调戏朱玉。朱玉生死不从,紧紧搂住女拼命挣扎。穷凶极恶的官兵抢下白琦,往船舱里一扔,七手八脚抬起朱玉就走。等到江珠回来时,只有一条空船在港汊里飘飘荡荡。

江珠心急火燎,操起一把鱼叉,上岸寻找老婆和女。寻了三天三夜,喉咙喊哑了,眼泪哭干了,人也像疯子一样。从那以后,这个老实巴交的打渔人,变成另外一个人。他把渔船卖掉,在别个大货船上当老大,吃喝嫖赌,玩世不恭,只想糊里糊涂打发一生,等到进了阴间再跟老婆跟女团圆。

晓得啵,江珠的女没死,还在世。那日,她一直跟在官兵后面追赶娘,等她寻到躺在湖边草丛里的娘,她娘再也不会答应她的哭喊了。后来,一个过路人抱走了白琦,世上恶人也蛮多嘞,他把白琦卖给了烟花院。

一晃就是十年,江珠已经四十多岁。他跟船来到湖边的镇子上,在酒馆里喝得八成醉后,进了当地有名的白玉楼,点了名牌上价钱最高的白琦陪夜。第二日,江珠醒来起床时,白琦正在梳头,他仔细一看白琦,大吃一惊,她的相貌和身材蛮像老婆朱玉,他忍不住问起白琦的身世。白琦觉得他不像坏人,就把自家的身世告诉了江珠,并从箱子里拿出一个绣花荷包。接过荷包,江珠仿佛五雷轰顶,头昏眼花,全身发抖。白琦看见江珠失魂落魄,心里已经悟到,她又羞又恨,蒙上脸跑出门,一直跑到湖边。

江珠追到湖边,眼看白琦纵身一跳,跳进了湖里。他跌倒在地上,一边呼喊女,一边不停地磕头。

风浪也有情呢。这时候,湖天刷地暗下来,乌云紧贴湖面,湖面大浪翻滚,白琦的尸身在浪里漂来浮去。江珠万念俱灰,也跳进了湖水里。江珠一扑下湖,白琦的尸体就沉入水下,哪晓得,江珠还一扑一扑的,苦苦寻找他的女。

大慈大悲的观音娘娘闻知这件冤情,就让江珠和他的女变成了水族。后人一直叫他们江猪、白鳍。我最讨厌杨八斤的洋枪夹土炮,晓得啵?江豚江豚,别个叫江猪是有故事的!

你看,白鳍豚恼恨人间的不平,总是藏在水底,从来不肯露面;江猪只要看到天暗有风雨,就会拱出水面,他还在寻女嘞。

你看到过江猪啵?到如今,江猪还没死心,天天在湖面上一拱一拱的。他是个苦命的爹,深仇大恨,奇耻大辱,被他占全了。

我蛮久没看到白鳍豚,这辈子怕是再也不能谋面啦,她是貌若天仙、命比纸薄的女崽子呢。她本该是棵秧子,秧子晓得啵?秧子就是开春嫩嫩的叶蔓,上面结着一个个花苞。娇莲十七十八的时候,水灵鲜嫩,几多后生为那棵秧子流涎哟,那时为何湖里水多?一半是别个流的涎水……

这个故事曾在湖区广泛流传。耕作在湖面的渔民,奔走在浪尖的船工,织补在湖滩的妇女,留守在湖岛的孤寡……人们口授着这个凄惨的故事,忘记了自己的悲苦。他们浩瀚无垠的悲悯,弥漫在广袤的鄱阳湖上,温暖着众多飘零的孤独的心,抚慰着那些浮沉的寂寞的岛,也打湿了他们自己的眼睛。

这时,牛子忘情地举起双手去揉眼。泪水打湿的是那条依然红肿的手臂。

2

有一种风声,隐隐约约,在望湖岭背后打转。古怪的风声!呜呜的,像妇人哀伤的泣诉,像困兽无望的悲嚎,又像冬天老爷庙一带松涛的啸叫。

牛子赶紧往烧热的铁锅里加了几瓢水,急慌慌地跑出厨下,在自家院内张望了片刻,又跑到湖滩上。一团团浅浅的鱼鳞状浮云,已被落日映成了橘红橙黄,云霞倒映在水中,余晖播撒在浪上,湖里的水线更像一条飘舞的彩带,而机器船喷吐出来的黑烟,却凝滞不动。牛子侧转身来,面对着断垣残壁的古镇、草木繁茂的山坡,搜寻着潜藏其中的异常。

牛子自问道:得罪了龙王没尿屙,莫非它是乌龙青龙?

他指的是那条眼镜蛇。回答他的却是咩咩之声。他管自己养的那只羊也叫娇莲。在他家屋檐下筑巢的那对燕子,其中有一只跟羊同名。娇莲是好多鸟兽共同的名字。养在水缸的一条鳜鱼,因为身上花纹浓淡相宜,也得到了这一命名。那条鳜鱼与他相伴怕有多半年了,借着生火做饭的空闲,牛子跟它说过好多事。

羊沿着铺有青石板的古驿道,一路奔跑,俯冲下山。到了他身边,却猛然刹住,扭转脑袋,对着山上继续咩咩叫。它的眼神里,半是紧张,半是欣喜。

牛子把左手伸给它,让它舔了舔,趁其不备,一把搂住它的脖颈。他问:有客来是啵?没见过人啊,跟你一样呢,也是两只眼睛一张嘴。这么晚,是来蹭饭的!

报信的羊像个兴奋的孩子,不惜亮出羊角,强蛮地挣脱他,蹦蹦跳跳地去迎客了。鼓突的羊角撞疼了牛子受伤的手。牛子骂道:我瞎了眼,你哪里当得娇莲,你是瞎了眼的杨八斤!

山背的风声渐渐清晰。牛子瞪圆了眼睛。分明是琴声啊!琴声如风,那该有多少二胡奏鸣呀?怕是一个都昌县,再加上星子县鄱阳县,沿湖两岸的瞎子都来了吧?

牛子看到了真正的娇莲。娇莲早就不是秧子了,而是秋后的好多植物,比如枯藤残荷及其它。其实,她的体态更像一个大冬瓜,或者一条江猪。这些年她忽地胖了起来,可能是因为好些年不再出门演唱的缘故。瞎子杨八斤早就老了呢。

随着娇莲在山顶上露头,一串晃动的脑壳纷纷从山背后拱了出来。是娇莲把这些瞎子牵来的,牛子数了数,竟有十八个!他们用胳肢窝夹着前后的拐杖,把自己和同伴串联起来。一个个脚步摸摸索索的,身子颤颤巍巍的,双手却忙碌得很。一只手在弦上游走,一只手随琴弓起落。都是乡间的艺人呢,唱渔鼓的,唱小曲的,说鼓书的。可今天都抱着二胡,一曲才罢,一曲又起。这时,拉的是《妹妹找哥泪花流》。

羊似乎认得娇莲。羊却不懂琴声里的忧伤,顾自亲热地在她腿间钻来钻去。牛子紧盯住娇莲,愣愣的,痴痴的。好一会儿,他才猛然摘掉挂在脖子上的塑料袋,伸伸那条肿胀的胳膊。胳膊木木的,并不听使唤。他干脆用左手蛮横地抻直了右手。

娇莲丢下由她牵引的队伍,尖叫着扑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抚摸着他虎口上的两个牙印,娇莲抱怨起来:牛子,你当真被蛇咬到了呀!棺材!你怎么没死呀?我当你都冰冷梆硬啦,就等到挖好窟埋人了呢。没想到你八字蛮硬!你莫不是炸尸活转来的吧?还会哇事啵?晓得痛啵?不痛?你做了鬼是啵?鬼也晓得痛晓得怕!你手上长的不是肉呀?这深的牙印,还不痛?胳膊肿得这么粗,蛇毒还没散尽呢,你前世作多了孽哟!

说着,娇莲猛然张嘴含住了他的虎口,用力吮吸起来。那是摄人魂魄的吮吸。牛子乖乖地顺从了。不过,他的目光一直粘在杨八斤的脸上。他看见那抖抖动的眼白正紧张地判断着方向。

站在岸上的瞎子杨八斤,眼睛蛮光呢。他显然已看清湖滩的这一幕。他耸耸鼻头,脸上的肌肉哆嗦不止,似在调动所有的表情,最后,他选择的是隐忍。所以,他嘴角边泛起了讥嘲的笑意。

一曲终了。由杨八斤重新起势的曲子,还是《妹妹找哥泪花流》。二胡的队伍都愣愣怔怔的,直到大家渐渐品出杨八斤琴声的韵味,一个个才赶紧跟上。

一群盲艺人面对一湖暮霭、一湖苍茫,再次奏响了属于一个人的心曲。这回,他们非常投入,都摇头晃脑的,沉醉在自己琴声里。手臂扬起,是深沉的思念;弓弦抖颤,是揪心的呼号。

娇莲仰起脸来,双手却仍紧攥着牛子的手。牛子喃喃道:没事,消肿啦。再困一夜,明日就能撑船。

你还当自家是后生子呀?你是老棺材啦,跟老婆崽女团圆去吧,要是双腿一蹬,没个人照应怎么办?你自家爬进棺材呀?

牛子端详着她,忍不住伸过手去,掀动她越来越扎眼的花白头发。牛子说:难怪湖里一年比一年干,没哪个为你流涎水啦。

十步开外的岸上,传来一声厉喝:手!蛇有眼嘞,难怪咬你!当到我面,你也敢动手?

牛子缩回手来,对着娇莲一笑:瞎子都叫自家光子。他当真是光子,眼尖呢,害得我一辈子都在怀疑他是真瞎假瞎。

牛子一努嘴,示意娇莲跟着自己上了岸。牛子来到杨八斤面前,等到曲子拉完,才问:杨师傅,你当真是杨半仙呀!你如何算到我被眼镜蛇咬到啦?你当我会死,邀了这多师傅来送我归西,是啵?

杨八斤收起二胡抱在怀里,腾出手来,拨弄着亮出腕上的手表。如今,他戴的是电子表,连走秒的声音都没有。可是,他却打岔道:六点争几分,夜了呢,叫我们打饿处呀?我们肚里打鼓腿弹琴嘞。

无疑,他们是打横穿鄱阳湖的千眼桥过来的。那座桥架设在湖底,均以条石为桥墩和桥面,蜿蜒十余里,故名千眼桥。它连接着都昌和星子,连接着清代和如今。涨水时,毫无踪影;枯水季节,行人却可以由此徒步穿湖到达对岸,不过,靠星子一侧,有两处湍急的水道需摆渡。尽管如此,这仍是从都昌赶到星子最快捷的路线。

牛子噗嗤笑了:你们奔丧来啦。我没死嘞!哈哈,你杨半仙也只能算个半仙!

杨八斤哼哼着,一把攥住了娇莲的手。这个瞎子总能在无边黑暗中准确捕捉她的手。而娇莲的手,则像在湖面上乱蹿的鲹条子,一辈子也找不到方向。

娇莲掏出餐巾纸,想为老公擦汗,却招来了一声怒骂:你摸到哪里去啦?想戳瞎我的眼是啵?

娇莲吃吃笑着,抡了他一拳:棺材,你有鼻眼屁眼!好笑,真当自家是光子。

娇莲才是他的眼睛,是十八把胡琴共同的眼睛。她继续用拐杖把他们串联起来,牵引着他们沿岸边走了一小段,再拐弯上坡。望湖镇面湖靠山,从前,岸边的此处有一座坊式大门。就是说,二胡的队伍是踏着古驿道走正门进入一个人的古镇的。

参差错落的废墟和老屋中间,有个竹篱笆围成的院子。掀开吊满易拉罐的渔网,牛子把他们请进了自家院中。这张渔网其实是他家的院门,羊回来了,便撞得易拉罐叮当作响。那只淘气的羊,也许是太寂寞了,它经常会故意摆弄渔网撒欢儿。主人家何时来过这多客哟?兴奋至极的羊,索性把一对犄角插进网眼里,发疯地甩着脑袋,叮叮当当的乐声令艺人们唏嘘不已。

牛子怒斥一声,羊连忙钻进了圈中。牛子对杨八斤说:我屋里有菜有酒,就是没个困处。莫怪哟,床只有一张,被只有一条,枕头只有一个,连羊圈也困不下一对羊公婆。

杨八斤咂巴着嘴说:有酒就得!我带了家什呢。你一辈子学我这个光子还不晓得呀?日间把它当战马,夜晚把它当枕头。

瞎子都自称光子。杨八斤是鼓书艺人,他吃饭的家什不是二胡,而是圆鼓和云板。牛子说:那就好,叫娇莲帮我洗菜烧火。

杨八斤却不允。做饭是女人的活,娇莲手脚麻利着呢。他拉住牛子,要牛子坐下。牛子说,我去给你们点灯。杨八斤说,光子点灯不是白费油吗,光子心里敞亮呢。

果然,杨八斤道出了一个明亮的故事。他喝了口水,润润有些沙哑的喉咙,用依然沙哑的声音说:牛子老弟,昨日娇莲来过。她跟我哇,镇上文化站组织妇女演出,一早出门,夜边才归。来归也不做声,蛮古怪嘞。闻闻她的衣裳,有鱼腥味,她到过湖里。摸摸她的鞋,鞋底粘着厚厚的泥,是湖底的淤泥,细细的,她到过千眼桥。活到这一大把年纪,我还不识得哪里的泥呀?那是千眼桥中间湖底的泥。

此刻,杨八斤翻起的眼白似乎有了神采,那是几分狡黠、几分得意、几分愠怒。牛子心里一惊,却故作镇静:她到过我屋里?牙黄口臭!昨日我都要死啦,她见死不救?

杨八斤淡淡笑着,继续说:她舍得?她给你灌了蛇药,你口里还有药味呢。她就是给你送蛇药来的。她哇惊蛰一过,蛇就出来啦,早些日子就偷偷从王家坝求来了最好的蛇药,瞒到我,藏在床底下的雨靴里。我看过,那蛇药没假嘞。

当然,他是用鼻子看的。他的鼻子耳朵和嘴巴,都变成了眼睛。比如,他留着师傅传下的好几本鼓书唱本,包括整本的《薛仁贵征东》《杨家将》《朱元璋大战陈友谅》《包公案》等等,他都是用耳朵读的。只要有人念一遍,他就能记个八九不离十。

牛子嗤之以鼻:打乱哇!要是她来过就不敢走。我人事不省,她放得心下?

杨八斤说:留在你屋里讨打呀?要是你老婆崽女来收尸,看到她,还不把她跟你一起塞进埋人的窟?好笑!

牛子不做声了。杨八斤问他要了一根烟。等他给大家散了烟坐回来,杨八斤叹道:牛子啊,灌没灌药,你问她,我也不晓得。我是猜的。昨日,我们一夜睁眼到天光。她憋了一整夜呢,就是不把真相告诉我。我也懒得问。最后还是我拗不过她,我哇,娇莲,我做了个梦,怕是牛子有凶呢。她一听就大哭起来,她爹死的时候也没这样伤心。你当得她的爹啦。我赶紧开箱,拣出她新做的衣裳,帮她穿好,叫她去邀齐当年的那群伙伴。几久没来往了啊,不过,我们光子好寻,打听到一个就能牵出一串。光子是水底下的胡子鯰,一窝一窝的。唉,好多人没在啦……

牛子眼里潮湿了,为娇莲,也为杨八斤。杨八斤只比牛子长两岁,牛子模仿瞎子的表情和举止,比瞎子更像瞎子,就是从小跟杨八斤学的。那时,牛子管他叫八斤。后来,杨八斤成了沿湖一带有名的鼓书艺人,谁也不敢造次了,都喊他杨师傅,连从小一起长大的牛子也不例外。牛子哽咽着问:杨师傅,世上的事当真这么神?蛇念到我,她就想到了药;我上了黄泉路,她就来到了千眼桥?

被眼镜蛇伤到,又没有好蛇药,不死的就是奇人仙人嘞!

这时,娇莲风风火火地点燃了所有的油灯。厅堂,四间厢房,厨下,门廊,甚至堆放杂物的楼上,到处灯火通明。这是牛子在老婆崽女搬到星子县城居住后养成的习惯。

所有的盲艺人都感知到了光。杨八斤深深吸了一口气,讥嘲道:娇莲怕你把酒灌进鼻孔里。

牛子说:我喜欢到处点灯。我在,我一家就在嘞。夜间走船的老大,看到心里也踏实。

杨八斤愤然扔掉烟头,猛地抓住牛子的手,攥得他的伤手生疼。也许,他想质疑的是,娇莲如何晓得他的这个习惯。然而,他欲言又止,松了手。油灯都在梁上、墙上挂着呢。

牛子屋里虽只有一张床,桌子却多。他把街坊遗弃的桌子都搬了回来,用以堆放他倾尽一生寻得的宝贝。那是鄱阳湖里的各种奇石。娇莲在腾桌子时,不停地嘟哝:牛子,你个老棺材,怎么一辈子不醒眼呀?这多石头死尸一样,冰冰冷,梆梆硬,你也敢拿它们当老婆崽女呀?这块大的,是梅兰嫂嫂吧?哪块是你的大崽?哦,大崽在这,还有二崽,那两块桃红水色,是女。你看你的孙子孙女一大群……

胖胖的娇莲气力蛮大。挺起个肚皮,就把三张八仙桌拼拢了。杨八斤当仁不让地坐上。杨八斤说:今夜没床困,我们就困在酒里!肉当枕头酒当被,来个段子当老婆!牛子,都哇你学鼓书学得蛮像,等下你先来段鼓板头!

一碗谷烧下肚后,牛子却再三推辞。也是,这才叫班门弄斧呢。牛子说:叫娇莲先唱段小曲吧。

娇莲又骂了声棺材,却笑着打开挎包,从中掏出一只圆鼓一副云板,递到牛子面前。娇莲其实还暗暗在他胸脯上掐了一把。牛子说,家什就不要了,我手不灵便。他把条凳往外挪挪,顾自拿酒润润喉咙,接着,闭上双眼。确切地说,他是吊起眼皮,翻出白眼,蠕动嘴唇及整个面部肌肉。哆嗦了好一阵后,他唱开了——

一人一马一杆枪,

两个不和动刀枪;

三气周瑜芦花荡,

四郎失落在藩邦;

伍子胥大骂昭关过,

六郎镇守在山关;

七擒孟获诸葛亮,

八仙跳海老龙王;

九反中原四太子,

十面埋伏楚霸王……

人们齐声叫好。活脱脱又一个杨八斤呢。杨八斤却冷冷一笑,顾自端起碗来一饮而尽,而后,抹着嘴叫道:娇莲,筛酒!

可是,趁着娇莲筛酒的当儿,他再次捉住了她:娇莲,哇,昨日你来过,给他灌了蛇药,是啵?

娇莲使劲抽出手来,抱怨道:要死要埋的,你才喝两碗就醉啦?那好,你莫喝!

杨八斤说:你告诉他!他莫以为自家成了仙。我就不信,被眼镜蛇咬到,还保得命住!

娇莲瞟了牛子一眼。显然,牛子的眼睛也在期待这个答案。娇莲夹了一块干鱼,放在杨八斤碗里,轻声说:昨日,我是想来他屋里看看,已经到了千眼桥上……昨日蛮古怪呢,没有渡船。撑渡的老大何时歇过闲哟?我急得眼泪水滴滴落。喊过往的货船帮忙,都不肯呢。等了蛮久,碰到湖口余老大装水泥的驳船,他要我唱支小曲就靠过来。唱就唱。可他心思邪,偏要我唱一根辫子长长的……我蛮恼火。一转身,踩空啦,差点跌下桥。他还作乐呢。他哇,娇莲妹子莫怪,送你过渡好办,就怕得罪不起杨师傅那个鼋将军……

杨八斤急忙问:你当真没过渡?你转来屋里,为何一直心神不宁?蛇药呢?

娇莲从布袋子里掏出的蛇药,证明牛子的大难不死完全是自己的造化。杨八斤接过那几个蛇药丸子嗅了嗅,长叹一声:牛子,你当真是奇人啊!

不过,杨八斤心里很快充满了自得。这世上最受人敬、最叫人怕的,还是自己呢。那个余老大,几拗烈的人啊,竟把自己奉为鼋将军而有所顾忌,听起来真是畅快得很。

牛子,喝酒!筛满,我们干一个!祝你平安无事!不,蛇咬你不死,你得道成仙啦!

牛子却推辞道:杨师傅,我喝不得多。我血里还有蛇毒呢。

对你,那是蚊叮虫咬!喝!没床多,没被多,你总要把我们一个困处吧?

牛子期期艾艾的。娇莲见状,伸手端去了他的酒碗。她眯缝着醉眼,抿一口,嘻嘻一笑,就这么抿着笑着替牛子喝干了。杨八斤脸上又是一阵哆嗦,冷不丁的,他嘶声一吼——

对面的大姐漂漂的,

酒兴正浓的盲艺人一起跟着吼起来。十里不同音呢,那些都昌话星子话中还夹杂湖口鄱阳等地的方言,因此,他们的歌声谁也听不懂。娇莲却对这支小曲熟悉得很。做秧子的时候,每每牵着杨八斤经过码头,如林的樯桅中,几多船工对着她大吼哟——

对面的大姐漂漂的,

雪白的屁股翘翘的,

一根辫子长长的,

两个奶子抖抖的……

杨八斤喜欢这支歌。歌里有娇莲动人的样子呢。今夜,这些来自沿湖各地的盲艺人,共同用醉意勾勒着各自记忆和想象中的娇莲。醉得踉踉跄跄的歌声,仿佛追踪着她的身影,要穿过千眼桥去向彼岸……

3

酒坛已空。煤油将尽。牛子不得不吹灭门廊、厨下和厢房里的灯。只有厅堂里的灯仍在忽闪忽闪。

米和肉,烟和酒,都是一个月前老婆送来的。梅兰还带来了一个姓黄的老板。黄老板其实是冲着牛子收藏的奇石来的。匆匆搜遍牛子屋里,他很失望。他问牛子读过书吗?言下之意,牛子毫无鉴赏水平,满屋子的所谓奇石,不过是从湖里捡来的垃圾而已。

牛子红着脸,躬身钻入床底,小心翼翼地抱出一块大石头。接着,他舀了一瓢水,往石头上一浇。石头终于显露出它的奇处来,上面密密麻麻地镶嵌着大大小小的管状、螺帽状物,构成了奇异的纹饰。像金属,也像螺贝及某些海洋生物的骨骼。

黄老板顿时眼睛一亮,蹲下来端详了好一会儿后,递给他一根烟。替他点着时,索性把整包烟塞进了他衣袋里。黄老板说:这块还有点价值。这叫螺贝类化石,化石你懂吗?开个价吧。

牛子吧嗒吧嗒只顾抽烟。梅兰急了,夺下他的烟扔在地上。牛子捡起来,狠狠吸了几口,道:我不懂,你哇。

黄老板瞄着梅兰说:嫂子,刚才你说在城里做屋欠了十万块钱,我帮你还债吧。半栋屋呢。

梅兰一愣,瞟瞟牛子,连忙按捺住心头的惊喜,沉下脸来:我哇欠别个十万,还问崽女借了蛮多……牛子,也有十多万吧?

牛子不做声。黄老板却是豪爽:二十万就二十万!

牛子却从墙上摘下两条干鱼,递给了黄老板:多谢你的车送我老婆。得闲再来先哇一句,我打几条鲜鱼把你。

黄老板立刻瞪圆了眼,讥嘲道:还嫌少?好笑!你不会想要一百万吧?钱我拿得出,就怕你屋里没个堆处。

二十万就这样打了水漂,气得梅兰提起柴刀就要砍那块石头。牛子夺下柴刀,她又举起菜刀。夺下菜刀,她又找来剪刀。屋里还有锄头铁耙,湖滩上则有遗弃的铁锚,比石头更硬的铁器多得很。牛子索性匍匐在石头上。梅兰扬起竹篙,朝他背上捅去,骂道:你搂到它过,拿它当娇莲吧。叫它帮你生过崽女,莫到时候没后送终!

那块化石被牛子搬到了酒桌上。一听它值二十万,盲艺人纷纷拥过来,都爱不释手,都啧啧称奇。杨八斤也细细地把它摸了个遍。接着,他摇醒了趴在桌上困着的娇莲。他要二胡呢。

盲艺人都抱着二胡坐定了。他们就要在琴声中入眠。他们各自调试着二胡,就像各自铺着床。他们齐奏一支乐曲,就像手挽着手一道进入了共同的梦乡。

天晓得,杨八斤如何会在此时此地领着这么多二胡,齐奏这支久违了的曲子——

下定决心,

不怕牺牲,

排除万难,

去争取胜利……

琴声亢奋得很。琴声仿佛从四面八方涌来,汇聚在都昌老爷庙前,然后,打千眼桥穿过一望无垠的湖滩,登上星子岸。正是初冬,也许是嫌那条古驿道太窄了,琴声不甘心排着长长的队伍翻山越岭,稀稀落落地走进望湖镇。琴声索性纷纷下到湖滩上,一字散开,像一张用来围港捕鱼的围网,越收越紧,把它要捕获的一切揽进了怀中。

一遍又一遍。语录歌的节奏越来越快。好几把二胡跟不上趟了,就像当年在湖滩上被草窠和乱石绊得跌跌撞撞。

门外,一片黢黑,偶有机器船突突地驶过。牛子透过这方黑暗看到了四十年前的那个傍晚。那是几十个瞎子呀!他们甩掉了各自的向导,一边疯狂地拉着二胡,一边气宇轩昂地并排行进在宽阔的湖滩上。他们共同的向导就是这支“下定决心”。

他们面对望湖镇,站在寒风凛冽的湖滩上。语录歌无休止地演奏着。那时的望湖镇不似如今这般荒凉,镇上住有百十户人家,还住着由贫苦渔民好不容易成长起来的县长岳壮飞。

琴声像一阵阵怒吼。被“打倒”又被“解放”的县长岳壮飞着了慌,紧随一帮欢呼雀跃的伢崽,气喘吁吁地跑到湖滩上。他想拽出杨八斤来追问缘由,却被杨八斤用身子撞得打了个趔趄。琴声恍若一种怒吼。岳壮飞急了,刷地掏出刚领来的工资,往杨八斤臂弯里一塞。他相信,这是杨八斤牵的头。算命是“四旧”,被破除掉了,可瞎子们也要养家糊口呢。

杨八斤并不理会。听任那叠钞票叫风吹走了。伢崽们追着钞票在琴声里乱蹿,岳壮飞则追着他们,把他们拾起的钞票一一夺回。岳壮飞怒不可遏地吼道:杨师傅,你不识好丑!县文工团成立曲艺队,要鼓书艺人,我念你的新编鼓书《鄱湖新歌》上了海峡之声台,推荐你,你还给我惹事呀?我解决得了这多人?

鄱阳湖两岸的二胡大约都来了。它们异口同声地回答道:米来多拉,梭米梭拉,梭拉多米,来多来多……

岳壮飞家住星子望湖,当的是都昌县长。情知杨八斤追到望湖一定是冲着自己来的,可带来沿湖各县的瞎子,该不是都要解决工作吧?他悻悻地转身就走。然而,多索拉索的呼号非但不肯休歇,反而更加凌厉,更加张狂。

暮色中的望湖镇被笼罩在不安的琴声里,全镇的狗都狂吠不止,每家的鸡都不肯归巢,所有的归帆更是不敢泊岸。几十条疑疑惑惑的渔船停在湖中,听任风吹动白帆,在浪里飘飘荡荡。传说,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一天夜边,也是这样鸡飞狗跳的。不过,惹得鸡犬不宁的,不是一群人,而是一个人,不是一群盲艺人,而是一个跛足的道人。那个道人在望湖镇上说了好多疯疯癫癫的话,接着,就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一个叫海昏一个叫鄡阳的县城消失了,从水里竟拱出了吴城和都昌。

在一条不敢泊岸的渔船上,牛子忧心忡忡。可是,他一开口,竟遭到一片怒斥。都说他宣扬封建迷信。

果然,他真是妖言惑众。此夜,鄱阳湖上没有任何地方沉没,望湖古镇也没有发生任何灾难。只不过是岳壮飞收养的干女儿娇莲跟着瞎子们走了。一支气势磅礴的“下定决心”,把一条美人鱼捕走了。

当时,百思不得其解的岳壮飞回到屋里,问娇莲:杨八斤跟我闹什么呢?莫不是想吃肉包子吧?前几日,他找我,要到县革委会食堂买一百个包子请客,我哇,都卖把你,别个打饿处呀?他当时就蛮恼火。当真不知好丑!我安排他进曲艺队几艰难哟,他倒好,好像少了他要塌天!夜边啦,哪里寻得到这多包子?有,就买来,赶紧打发他们回都昌。要不,吵得人死!这样吧,你带上票子,到望湖招待所去打一盆红烧鱼一盆红烧肉,抬到湖滩上,让他们吃饱滚蛋!

倚在门边的娇莲,痴痴地眺望着朦朦胧胧的湖。远处的帆肯定看不清,而琴声如潮,一波接一波,汹涌地拍打着她的眼睛她的心。她的眼,她的心,都被琴声浇湿了。

娇莲猛然转身问岳壮飞:干爹,一个傻子,一个瞎子,你喜欢我嫁哪个?

岳壮飞瞠目结舌。这是一个残酷的选项,不可思议的选项。其实,娇莲的选项多得很呢。有军人,有上海知青,有都昌和星子的干部,还有湖口的余老大。他懊悔不迭,自己提拔到外地当县级领导七八年间,竟忙得忘记了娇莲亲爹临死时的嘱托,未能及早关心她的婚姻大事。懊悔之余,他心里一惊,娇莲从小跟那个傻子那个瞎子厮混在一起,这大概才是让她亲爹难以瞑目的牵念吧?

娇莲凄然一笑:跟到牛子,闲在屋里没事做,还担惊受怕。别个都哇我嗓子蛮好,你把我搞进文工团吧,唱歌演戏学鼓书都可以,当个演员蛮风光呢。

不等岳壮飞反应过来,娇莲已消失在古街尽头。他嘶声吼叫着追到湖滩上。黑暗包裹着二胡的队伍,琴声护卫着他的干女儿。杨八斤的二胡得意极了,那弓弦陶醉在这支语录歌的最后一段乐句里,循环往复,久久舍不得离开。仿佛那是胜利的欢呼,慷慨的诺言。

牛子是在琴声远去后上的岸。他扛着一块大石头,来到老泪纵横的岳壮飞身边,心里顿时明白了。果然发生了大事呢。他的世界沉没了。肩上的石头怦然坠落,砸在湖滩上的青石上,碎成几瓣。

直到这时,岳壮飞才完成娇莲提出的选项。他大吼一声:牛子,你当真是吃多了朱砂!还不快去把娇莲追回来?

牛子泪眼汪汪,无奈地望望琴声离去的方向,却俯身拾起破碎的石头。他喃喃道:起先我当它是条大鲤鱼,红红的,滑滑的,在水里还会游呢。我一捉,它就想跑。我抱住它浮上水面,它还跳了一下。别个哇是一块泥,我不信,泥哪有这么好看?上面有花呢。怎么当真是泥呀?

岳壮飞气呼呼地踹了他一脚:你个后生子被鬼捉了嘞。记得你大哥是怎么死的啵?躲日本的时候,国民党军队在湖上布了水雷,他不识得水雷,叫了几个人把水雷拖到湖滩上,砸呀砸,砸得开了瓢,他们搬回屋里做了米缸。后来,又捡到一个,又砸。水雷爆炸了。一下子,死掉六个后生,肉炸得稀烂,都没有个完尸。哇不到,湖底下还有水雷呢,你好生去寻,捡来当老婆吧。

后来,他果然捡了一个有着水雷脾性的老婆。梅兰是流落到望湖岭的外乡妹子。大概也只有无依无靠的女子,愿意嫁给这个神神道道的后生了。养大崽女后,梅兰终于撇下他,跟着成了家的崽女去过日子了。打了水漂的那二十万,气伤了她的心,她肯定再也不会送米送酒来了。

当年掳走嫩娇莲的“下定决心”,陪伴老了的娇莲来看望牛子,该不是要告诉他,他们的一辈子很快就会过去了吧?

牛子沉浸在琴声里。他猛然醒来,一把夺下杨八斤的二胡,杨八斤的琴弦断了,所有的琴声便戛然而止。

牛子说:八斤,你害了我一辈子。你蓄谋已久!你寿根边还没长毛,就盯到娇莲流涎了。你从小编了几多老古话哄我哟,哄得我跌了魂。莫哇二十万,一百万也买不转来我的魂!

杨八斤的眼眶上下一阵剧烈颤动。那翻起的眼白,似乎于愤怒中含着涩涩的酸楚:此话怎讲……此话何解,嗯?怪我叫你带我去寻海昏寻鄡阳?我是光子嘞!我有眼有珠,要你带路?

牛子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娇莲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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