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安徽文学》2014年第02期
栏目:中篇小说
翠衣抱着一只铜皮盒子嫁进了柳府。
那只是一只普通的铜皮盒子,盒子里空无一物。而翠衣身上除了那只盒子又身无长物,连一样像样的陪嫁也没有,寒酸得很。
柳镇人对蒲柳两家联姻觉得意外,要在蒲家兴隆时,两家结亲可谓门当户对锦上添花,可如今蒲家败落了,柳家正如日中天。翠衣嫁进柳家当个填房的姨太太也就算了,还是明媒正娶的长房少奶奶,这就更让柳镇人百思不解。尤其翠衣怀里当宝贝抱着的那只铜皮盒子,柳镇人更猜不透为何方宝物。
半月前,母亲娄氏捧着那只铜皮盒子来到翠衣闺阁。翠衣喊了一声娘,挪过椅子要娘坐。母亲将盒子放在梳妆台上,打开盒上金锁,取出一张黄纸交到翠衣手上。
黄纸是一张古药方。
母亲说:把这张药方默背下来。翠衣不解。母亲接着说:不要问,要你背你就背。翠衣自小聪慧,又在蒲安堂长大,对各种中草药耳濡目染,一张药方哪能难倒翠衣。翠衣默背后,又将药方还给了娘。母亲说:翠衣,你背一遍给娘听。翠衣就背了。母亲微微点头,擦一根火柴将药方付之一炬。母亲说:这张方子就是蒲家从不外传的秘方。
蒲家的秘方历代都是大掌柜一人掌管,其他人是见不到的,也就是说方子该在爹手里的。翠衣就问:方子怎么会在娘手上?这可是蒲家的传家宝。母亲说:你不要追问了,不过你一定要记住,娘让你记下的这张方子,会给你的后半生带来福气。
翠衣更加不解,说:娘,我是越来越糊涂了。母亲说:娘要你记下药方,不是要你重振蒲安堂,蒲家已是折了柱子塌了架子的楼阁,一个女流之辈哪里扶得起,娘要你含着这个方子嫁进柳家。
十五年前,柳家老太爷柳芳林患上了怪病,那病只有蒲家的秘方药能医治。十五年来,蒲家一直给柳家配置这个药。由此,柳家一直对蒲家百般恭敬,即使蒲家的家景,一日不如一日,柳家始终善待蒲家。蒲家人心如明镜儿,那不是柳家人心善,是蒲家攥着柳家老太爷的命根子。
母亲说:娘心里清楚得很,柳家早视蒲家如草芥。不过柳家决不会拿老太爷的命当玩笑开的。翠衣说:娘要女儿去给柳芳林做小吗?母亲说:我们蒲家的女儿也曾是金枝玉叶,怎么会给老棺材瓤子当小老婆呢?我要柳家明媒正娶你当长房少奶奶。
翠衣呆了半晌问道:这也是爹的意思?母亲说:你爹?……他死了。翠衣睁大了眼睛,问:娘,你说什么?我爹死了。母亲恨恨地说:他活着和死有区别吗?蒲家就是他抽大烟败光的,他早该死了。翠衣泪流满面,说:这也不能完全怪爹呀。
当天夜里,父亲蒲松之停在烟房的炕上,翠衣去看过。父亲的脸盖着白布,翠衣轻轻揭开白布,看见了父亲枯瘦如罂粟壳般的头。从父亲脸的颜色判断,父亲是让砒霜一类的剧毒毒死的。这座宅子里只有父亲、母亲、翠衣,还有柳妈四人。柳妈是个下人,断不能毒死父亲的。翠衣再去看母亲时,母亲正手捻佛珠端坐在那里,面如死灰。翠衣不寒而栗,感觉母亲很陌生。
蒲松之的丧事办得极其简单,娄氏翻出首饰盒子,把仅存的一条项链拿去“仁和当”当了。在镇街上雇了工人,买了棺材,抬去了蒲家坟茔地。
翠衣也要去坟茔地给父亲送葬,娄氏制止了翠衣,说:那里阴气重,女儿家不宜。翠衣说:娘,我可是爹唯一的骨肉。母亲没说话,反手把阁楼的门锁死了。
蒲柳两家是柳镇的大户。
蒲家世代行医卖药,大药房蒲安堂坐落于镇之东;柳家靠经营丝绸起家,柳家大院建在镇之西。故柳镇有“东蒲西柳”之说。
蒲安堂的镇堂之宝秘方药曾是进贡御药,有养心健脾、延年益寿之神奇功效。据说当年西太后慈禧老佛爷凤颜大悦,打发宫里的小太监赐给了蒲家一块金匾,上书“蒲氏仲景”。
大清就木,蒲家不再吃宫里的俸禄,第四代掌柜蒲安修当起了商人,专心经营蒲家的秘方药。没有了宫廷禁令,蒲家的秘方药走入了市井,名声日盛。来蒲家柜上取药的客人整日络绎不绝,进山收药的马车最多有十八辆,柜上打杂伙计有几十人。
蒲安堂到了蒲松之手里已是五代经营,达到了鼎盛,县城和省城都开立了分号。
说起蒲家的衰落,得从土匪抢了柳城分号说起。
五年前土匪下山进了县城,洗劫了柳城分号,又泼油放火烧了药铺。毁一个分号还不是最要蒲家命的,在这场抢劫中,土匪的火枪打死了蒲松之的儿子云开。云开那年十八岁,是蒲家的独根苗。蒲松之派云开去县城分号站柜,跟大柜学经营。不想云开到分号不到一个月,便遭此横祸。
蒲松之陷入丧子之痛不能自拔,荒了柜上的事务。后来伙计们看到掌柜的手里端上了大烟枪。蒲家后院成了烟房,整日飘满了鸦片的奇香。蒲妻娄氏因丧子之痛,迷上了佛事,在厢房僻了一间佛堂,青灯红烛,燃香诵经。从此蒲安堂烟雾弥漫,奇香缭绕,蒲家由此衰败。
没几年,省城分号也关了板,柳镇总号生意也淡下来。一则柜上周转的银子让蒲松之换了鸦片,蒲家无有资金进山收药。二则蒲松之迷上大烟后,配药的事就荒废了。蒲家秘方药都是掌柜在暗室里配置的,外人从不得而知。
蒲家的药客越来越少。不过总还有对蒲家药依赖的老客,耐着性子在蒲安堂门前排队等候。正是这些老客支撑着蒲家苟延残喘。大柜樊五来催蒲松之。大柜说掌柜的,门前老客都等不及了。蒲松之听了大柜的话,吸一口烟,有气无力地说,让他们再等等,等等,这口吸完药就有了。这一等就没了下文,蒲松之不定何时才磨蹭进暗室。
为换更多银钱买鸦片,蒲松之在暗室里胡乱配置。蒲家秘方药是极其讲究的。蒲家药不再功效神奇,名声跟着臭了,蒲家连一个铜板也赚不到了。
半年后蒲安堂关了板,只留当街一爿小铺面,改成了杂货铺。佣人都辞了,只留一个柳妈。过去柳妈专门服侍翠衣的,别的佣人辞退后,柳妈要给全家人做饭,洗衣,打理杂货铺。
蒲家沦为了寻常人家。而柳镇另一大户柳家却生意通达,每日有水一样的银子流进钱柜,柳家大院成为柳城有名的大户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