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福建文学》2014年第01期
栏目:小说
傍晚时,美灵和佳霞从镇上回来了。国强站在楼上,看着那辆蓝色的摩托车沿着村道开进来。摩托车开得很快,不时颠簸一下,佳霞的头发在风中飘了起来。
佳霞这一年小学毕业。国强对镇上的中学不放心,虽然养鲍鱼还欠着钱,可和村里稍微像样点的人家一样,国强还是咬咬牙,选择为女儿交一笔不算便宜的择校费,让她到城里去读书。
佳霞从摩托车后座上跳了下来。她穿着条花裙子,长得长手长脚,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和女儿相比,美灵又黑又瘦,眼眶塌陷着,曾经娇嫩的脸蛋现在显得有点儿憔悴了。国强从楼上下来时,他的小儿子佳敏也从屋里跑了出来。美灵从车后座解下一个捆着的密码箱。那箱子很大,几乎可以塞进去一个小孩。国强伸出手拎起箱子,把它拿到屋子里。
箱子里东西很多。两条裙子、T恤衫、水杯、洗浴用品、拖鞋、蓝色便笺本,佳霞一直都喜欢吃零食,也买了一大堆牛肉粒、酸梅、沙琪玛、巧克力饼干之类的东西。
“买了这么多东西啊!”佳敏在一边对他姐姐说。
“别嫉妒!再两年就轮到你去城里了。”佳霞摸摸弟弟的头。她把密码箱盖子盖上,拉上拉链,“咚咚咚”地跑到楼上房间里去了。
“现在的小孩真好命!”国强母亲感叹说,“以前国远去城里念书,哪里有给他带这么多东西!”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时代不同了嘛。”国强回答说。
二十年前,国强的哥哥国远也是到城里去读初中。当时没有就近入学的规定,只要你会念书,就有机会考到城里最好的学校去。国远是当年他们村里考进城的唯一一个学生。国强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台风刚过的早晨,天才蒙蒙亮,国远坐在煤油灯下吃早饭,他的行李已经收拾好了,大厅门口,他父亲正在把棉被用一块塑料布包起来,和国远的行李做成一担。秋天还没有到,稀疏的雨点打在屋外的空地上,空气中已经有了一点寒意。
一开始没什么,暑假和寒假快要到来时,国强就盼着国远回来。有时候,国远会给他带回来一条细面包,里面有几粒酸甜的葡萄干;有时候,是一双已经穿过的半新的长筒足球袜,家里没有足球,也没有可以踢球的地方,但这一切还是让国强高兴。他把高过膝盖的足球袜穿在长裤里面去上学,想象着国远在城里的生活。
国强不像国远那么幸运,他只考得上镇里的中学。他太贪玩了,成绩也一直不好,初三那一年,他就被父亲叫回去当了渔民。那时候,岛上刚刚开始时兴拖网船,国强父亲的船走得很远,一出海就是好几天,回来时,船舱里装满了鱼虾。国强在海上晕船,被会捉弄人的老阿丁嘲笑得半死。拖网船的收入还算好,出一趟海就能有几千元的进项。慢慢地,国强不晕船了,他在船上学会了抽烟,也学会了用三字经和阿丁那些成年人对话。两三年以后,国强结了婚,娶回了邻村的美灵。
拖网船风行五六年以后,海里的鱼虾似乎都被捕光了。国强他们出一次海,捕到的小鱼还不够他们付钱给卖柴油的人。拖网船开始亏损。一年之后,那一对双拖被遗弃在山东省的某一个码头上,船身抵了油钱,国强和船上的伙计一起狼狈跑回了老家。
长大以后,国强不再渴望带葡萄干的面包和长筒足球袜,但他仍然和父亲一起去村口的车站接从城里回来的国远。国远大学毕业了,他穿着干净的西装,皮肤白嫩,说起话来就像是在和什么人说悄悄话。春节回来时,国远虽然没有拿回来什么钱,但他们一家人还是为国远感到骄傲。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国强就意识到,国远的前途远大,是他们家里一个重要的角色,而他,只不过是在国远离开时,送他去车站,为他挥手告别的那个人。他觉得,他和国远的人生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生。
院子里,母亲张开手臂轰开那些嘎嘎乱叫的水鸭子,她把饭端到青石板桌上,大声地招呼家里人过去吃饭。坐在饭桌上,看着和弟弟有说有笑的佳霞,国强揣想着她的前途。佳霞挺聪明,国强希望她能好好读书,将来也坐在一间干净整洁的办公室里,而不要像他和美灵,每天都在太阳底下暴晒,搞得又黑又瘦。
养鲍鱼的工作很辛苦,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过年和元宵,不管太阳有多大,有没有下雨,国强和美灵都得开着船到渔排上面去。国强让美灵送佳霞去城里,佳霞很干脆地答应了。
第二天早晨,才四点多钟,国强就起床了。他就着朦胧的晨光吃过早饭。佳霞还没有醒。国强站在她房间门口看了看,没有走进去叫醒她。换上去渔排穿的长袖衣裤后,国强走出了家门。他们家屋后高崖下的沙滩上,已经有三三两两的人影在走动,海上传来噗噗噗的柴油机发动声。国强爬上他家的渔船,驾船朝海上驶去。大海前方,渔排上的小房子挤挤挨挨,就像是海上又长出了一个小渔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