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12年第05期
栏目:长篇小说
世界什么问题最大?吃饭问题最大。
——毛泽东
孙小中将他装饭的瓷缸从马宏伟的手里接过来,然后,很认真地向瓷缸里面望了望,他发现自己的稀饭比其他同学的浅一点。于是,孙小中没有立即喝稀饭,他将瓷缸放在饭桶边,然后用眼睛看着马宏伟。
这是1979年10月末的一个早晨,星期一,男生宿舍门口。
此时,正是合肥市郊区七十里镇中学吃早饭的时间。按照学校的规定,学生们进入高一之后,就必须住校,吃饭以小组为单位。孙小中是高一(2)班的学生,属于这个班的第二小组。学校吃饭的形式叫做吃桶饭,就是吃饭前由小组长到食堂领回一桶饭,再由小组长分到每个同学的碗里。由于分饭的人是第二小组的组长马宏伟,大家都习惯称呼这个分饭的人叫做“桶长”。所以,孙小中用眼睛看着马宏伟。
孙小中说,马宏伟,为什么我的稀饭比别人的少?
听到孙小中这么说,孙小中所在的第二小组的余卫东、张胜利、刘光明几个男生都笑了起来。他们知道,孙小中所说的“别人”,是指这个小组里的三个女生,她们是江彩娟、许美芳和方镜子。马宏伟没有什么办法制止别人的笑,他开始很用力地喝稀饭。而孙小中一直没有动他的稀饭,他的稀饭还摆在饭桶边,上面结了一层硬硬的皮。
按照惯例,星期一的早晨要缴齐一周的饭票。张胜利总是最后一个缴,他从来不将饭票带在身上。每个星期一缴饭票的时候,张胜利总是很快地走进宿舍里,之后,他会捏着一把饭票走出来。张胜利一定是把饭票藏在宿舍里的某一个地方。
然而,马宏伟等了很长时间,也没有等来张胜利。
当马宏伟走进宿舍的时候,他看到张胜利趴在床上,正在那里寻找着。所谓的床,实际是一个大通铺,是用土坯沿着墙壁砌起来的一个巨大的长方体。通铺上垫着一层稻草。稻草的上面,是五个男生的被子。这些被子以各种形状呈现在那里。
此时,清晨的阳光从窗子里扫射进来,在这个大通铺上形成一片栅栏似的光斑。张胜利埋着头在那层稻草里面翻寻着,搅动的灰尘在阳光里像一团金属的亮片,把张胜利包裹起来。张胜利找了很长时间之后,突然停止了,说,我的饭票没有了。
马宏伟看着张胜利,然后笑了起来,说,张胜利,你现在不想笑了吧?
大家看到,张胜利不仅没有笑,相反,张胜利坐在那里哭了起来。张胜利哭起来的声音很凝滞,像一把锯子锯着潮湿的木头。
第二天,张胜利的妈妈来到了学校。当张胜利的妈妈来到七十里镇中学的时候,高一(2)班的同学们正在上体育课。孙小中认识张胜利的妈妈,他轻轻地对身边的几个同学说,你们看,张胜利的妈妈。
几个同学向张胜利的妈妈看过去。这是一个高大肥胖的女人,她的屁股大得像一只稻箩,那只稻箩仿佛挂在她的腰上,随着她的行走甩来甩去。孙小中他们看到张胜利的妈妈从操场上穿过,她很快地走进班主任老师的办公室。
不久,班主任和张胜利的妈妈一同走了出来。当他们走到操场上的时候,张胜利的妈妈突然向张胜利冲了过去。她用一只手不停地打着张胜利的肩膀,说,你怎么会丢东西呢?你这么大的一个人怎么会丢东西呢?
张胜利的妈妈打了一阵之后,突然坐在操场上,用很大的声音哭着说,这怎么得了呀,一个月的饭票呀,是向他二舅借的呀。张胜利的妈妈一边哭,一边用她的两只手掌拍着操场的地面。每当她双掌拍下去的时候,干燥的地面就会升腾起一股白色的灰。
这让张胜利觉得很丢脸。张胜利走到操场的边缘,背对着这个方向。
但是,张胜利的妈妈似乎越哭越伤心,她把尿都哭出来啦。很多同学都看到,张胜利妈妈的屁股湿了一大块。那湿了的地方很快沾了很多灰土,这使她的裤子看起来像一块油布。
这时候,班主任打断了张胜利妈妈的哭声,很严肃地对她说,你不要哭啦,我保证把偷你儿子饭票的人查出来。
这天下午放学后,班主任找来了许美芳。
许美芳同学是班主任最信任的一个学生,所以,班主任开门见山地对她说,许美芳,你觉得是谁偷走了张胜利的饭票呢?许美芳仰着头,向上方望着。班主任知道,这说明许美芳同学在动脑筋想问题。许美芳抬头看着屋梁上的一个蜘蛛,它正在那里蚕食一个小虫子。许美芳将她抬起的头收回来,看了班主任一眼,说,我没有看到,我不能乱说。
班主任对许美芳同学笑了一笑,说,你觉得,我是问你觉得是谁呢?
许美芳再次思考了一下,说,如果一定要讲一个,我觉得是余卫东。
班主任盯着许美芳看了一眼,说,为什么呢?为什么你觉得是余卫东呢?
许美芳很干脆地回答说,因为他不是红卫兵。
班主任对许美芳点点头,说,你很有政治头脑,说得有道理。
第二个谈话的人是江彩娟。当江彩娟进入班主任办公室的时候,她闻到了一股从田野里吹过来的新鲜的大粪味道,江彩娟吸了吸鼻子,然后她说,老师,你应该把窗子关起来,这样就不臭了。江彩娟是一个很调皮的女生,班主任看着她,他发现这个调皮的女生说话时嘴角和眼角同时一翘一翘的,像在打着统一的拍子。班主任很重地咳了一下,然后说,江彩娟同学,你听说张胜利掉饭票的事情了吧?江彩娟看着班主任,然后,她笑了起来,说,老师,我听说张胜利的饭票藏在床里面呢,总不会是女生偷的吧?班主任说,江彩娟同学,你觉得呢?那么你觉得是谁偷走了张胜利的饭票呢?班主任拿同样的问题来问江彩娟,他想听听江彩娟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与许美芳回答的不一样,江彩娟很简单地反问班主任,我怎么知道呢?
接下来是马宏伟。在办公室里,班主任的眼光像一把刀,在马宏伟的脸上割来割去。实际上,马宏伟早就做好了思想准备。所以,当班主任提出同样的问题时,马宏伟立即将他想好的答案说了出来。马宏伟说,我认为是孙小中。
班主任说,为什么呢?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呢?
马宏伟说,他在小学的时候就偷过东西,你不知道吧?
班主任认为这是一条很重要的线索。
孙小中的确偷过东西。他在上小学的时候,偷过他的同学方镜子的一块橡皮擦。那是一块呈现出半透明状态的橡皮擦,绿色的。方镜子将它放在课桌上,看起来像一块鱼冻。这块橡皮擦上还有一块粉红的心形图案。而且,它还散发出一股橘子糖的香味。孙小中喜欢它,就将它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为了证实马宏伟说的话,班主任很快喊来了方镜子。班主任对方镜子说,方镜子同学,听说孙小中曾经偷过你的东西,你还记得吗?
方镜子当然记得。那只是一块橡皮擦,但班主任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呢?
班主任对方镜子点点头,然后,向她做了一个手势。他的手势像在推一扇门,方镜子立即明白了班主任的意思,方镜子向门外走去。
班主任不可能轻易地放弃这条线索。他决定找来刘光明,从侧面了解一下情况。班主任看了看刘光明,说,刘光明,有人怀疑饭票是余卫东偷了,有人怀疑是孙小中偷了,你觉得他们的怀疑有道理吗?刘光明停顿了一下,然后,就笑起来,说,也许不是我们宿舍里的人偷的呢?
如果范围进一步扩大,这对于班主任来说,就是一个更大的难题了。班主任重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还是决定首先把怀疑的对象锁定在与张胜利同一个宿舍的学生们身上。所以,接下来,班主任决定正面接触一下孙小中和余卫东。他认为这是两个重点。
然而,事情进展得并不顺利。
班主任知道,孙小中是一个不好对付的家伙。所以,在班主任与孙小中同学展开谈话的时候,孙小中立即发现了班主任的意图。孙小中睁开两条细缝一样的眼睛,用很大的声音反问说,老师,你的意思是我偷了张胜利的饭票?
班主任对孙小中笑了笑,说,孙小中,你曾经偷过一个同学的橡皮擦,我已经调查过了。
班主任看到,孙小中同学的头慢慢地偏到了一边。这是孙小中的一个习惯性姿势,当他与别人处于一种敌对状态的时候,他的头就会微微地偏到一边。孙小中同学偏着头,显示出他的强硬态度,说,那不是偷,那是拿。
事实上,在孙小中看来,那的确不是偷。而且,方镜子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方镜子顺着橡皮擦散发出的香味,从孙小中的口袋里找到了这块橡皮擦。方镜子对孙小中说,你喜欢它?孙小中对方镜子点点头。于是,方镜子拿出一把削铅笔的小刀,将这块橡皮擦一分为二,将其中的一半递给孙小中。但是,孙小中没有去接。孙小中对方镜子说,我要你手上的那半块。方镜子看了看自己手心里的那半块橡皮擦,她发现那上面有一个心形的图案。方镜子的脸红了一下,她飞快地将手心里的半块橡皮擦塞给孙小中。
此时,班主任看了看孙小中说,好吧,就算是拿吧。孙小中看到,班主任从他的座位上站了起来,转了一圈后停下来,他直截了当地对孙小中说,那么,孙小中,你有没有拿张胜利的饭票呢?
孙小中瞪了班主任一眼,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孙小中很认真地对班主任说,老师,这种情况不能算拿,这种情况应该是偷。班主任被孙小中的样子搞得有些生气了,他用很大的声音咳嗽了一下,然后,他说,孙小中,老师在问你话,你有没有听到?
孙小中偏着头,说,老师,你问的是什么话?
班主任深深地吸进一口气,然后,他将这口气慢慢地吹出来。这样,他感觉到心情平静了许多,他用一种和蔼可亲的口气对孙小中说,我是问,你有没有拿,或者说是偷张胜利的饭票。
孙小中的头偏得更厉害了,他依然没有回答。
尽管孙小中的态度很恶劣,然而,班主任却减轻了对孙小中的怀疑。一个学生,如果偷了别人的东西,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呢?
正因为这样,班主任觉得最大的疑点是余卫东。这符合班主任的思维习惯。他总是将最重要的,放在最后。所以,当余卫东站在他的面前时,他显出了一种胸有成竹的神情。班主任对余卫东说,你知道找你来是为了什么事情吧?
余卫东咕噜了一下,班主任没有听清楚他说的是什么。班主任说,余卫东你是一只蚊子吗?你回答问题像一只蚊子在哼。然后继续说,余卫东,你听清楚我的话了吗?余卫东又在那里咕噜了一下。这一回,班主任老师没有办法了,他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余卫东的面前,然后,他将耳朵贴近余卫东的嘴巴,做出一种倾听的姿势。余卫东是一个瘦小的男生,他被班主任的身体压迫得向后退了一步。
这是11月下旬的一个傍晚。落日的余晖照在余卫东的脸上,使他的脸看起来更红。班主任盯着余卫东的脸,用一种诱导的语气说,有人说你偷了张胜利的饭票,你只要还回来就没有事了。余卫东不承认。现在他甚至连蚊子那样大的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班主任叹了一口气,他没有更多的办法了。他冷静地对着余卫东说,余卫东,那我只有向派出所报案了。
派出所的介入,有力地促进了事情的进展。第二天,大家正在上课的时候,派出所的人将余卫东从班上直接喊走了。又过了一天,事情就有了结果。这个结果就是,那个偷饭票的人,是一个叫做余卫东的男生。接着,根据通知要求,余卫东的爸爸很快来到了派出所。余卫东的爸爸是一位个头看起来比他的儿子余卫东高不了多少的中年男人,他不停地搓着那双与他的体型不相对称的大手,说,我去还那些饭票,我马上就去还那些饭票,我的儿子余卫东不会被开除吧?
余卫东当然不会被开除。看起来,这并不是一件很大的事情。余卫东不仅没有被开除,而且,班主任在提起这件事情的时候,甚至显出了一种隐讳。班主任在开班会时说,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了。班主任并没有提张胜利丢饭票的事情,更没有提余卫东偷饭票的事情。他只是说,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了,要求同学们不要分心,要集中精力搞好学习。他强调说,只有搞好学习,考上大学了,才能吃上一碗好饭。
然而,丢饭票的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