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09年第01期
栏目:中篇小说
一抹红纱在他眼前闪了一下擦肩拂飘而过,不对!不是红纱,分明是些红丝线倏地从康正眼前被什么迅速抽拽走了。
康正五十多岁的样子,看去比他实际年龄要老一点,他是个鳏夫。那一年他和老婆去赶集,老婆坐船帮上,鬼知道怎么搞的,一歪身落到水里被急流冲走了,死了。人们说他克女人,他没有动再娶的念头,动了也没用,没有人会嫁给他。那是十八年前的事,十八年过去了,他没觉得有什么,他觉得一个人过挺好的,他怕又把个女人克死了。
康正放下手里的锄头,抹了几下眼睛看了看,什么也没有?情形恍然如梦。
鬼哟。他想。他侧着头看了看梁昆成老师,并没有把那俩字说出来。
那时候昆成老师正走进那间茅厕,操场离教室近百米远,教室那边有厕所,昆成老师不愿意去那。他倒不是省懒,是担心他一走,那个叫刘孝元的男娃又不知道使出什么坏招来。那个男娃是个刺头,皮得很,但脑壳聪明,他爸是村长,他有个哥在深圳打工,时不时寄些钱回来。是不是因了这,他在内心有了种优越感?想要时时施展出来引人注目。也许是因了他的那些优越条件惹娃们妒忌,大家平时并不太理会他。越是这样,刘孝元越想搞出名堂和动静。他想,他得弄出响动来让大家关注自己。
反正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昆成老师知道,那是个时时需要管教的学生。再说,他就要离开这里了,他不想这时候让一个顽劣的学生弄出什么事来。
昆成老师正想拉开拉链,看见康正用眼睛看他。
“哎哎!你龟儿子看我屙尿?”
“我没看你屙尿。”
“你没看?为啥往我身上鼓眼睛?”
“我想告诉你,有一抹红从我身边拂了一下……”
“噢……”
“你看见了?”
“那是一群红蜻蜓吧,看你大惊小怪的样子。”
康正更是眼瞪得老大。“呀!大中午的这地方咋个飞来蜻蜓?”
昆成正鼓着那泡尿,康正这么一说,那尿就憋回去了些。他打了个颤颤。是呀,山里这时候怎么会有大群的红蜻蜓飞得疯狂?他突然感觉到今天的茅厕是有些异常,茅厕清爽许多,那些苍蝇竟然无影无踪。
对于这些怪异,他本来想多想想的,可很快他就放弃了思考,其实后来发生的事证实就是他想也想不到那事上去。想到了又能怎样呢?来不及了,一切都来得猝不及防。
那边,刘孝元果然不安分了起来,尖利的喊叫和杂乱的脚步声响起。昆成老师觉得应该把内急解决掉,全力上好这堂体育课。他想,这也许是他最后的一节体育课了,他得忍着,他才不会发火哩,你跳就是。他已经决定跟老婆摊牌了,他不会再呆在这山窝窝里了,就是到城里做乞丐也比在这里强。钱凤梅却不这么想,老婆说她的生命和这座山村还有山村的娃们连在一起了,老婆说,没了这些活着毫无意义。他和钱凤梅是大学同学,钱凤梅是个有理想且很浪漫的女人,那时候,正是这种浪漫和美丽吸引了昆成老师。他想,要是能娶上这么个美丽的妻子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他也愿意。所以,毕业的时候他没多想就随了支教的妻子来到这个偏僻的乡村小学。可很快他就觉得浪漫是一回事,生活是另一回事。
一到上体育课刘孝元就特别兴奋。这是所不大的小学,这一带的村子都有这样的小学。山太高了,要出山上学不可能,学校就办在村子的不远处。从这可以看见山村里的屋舍像一些摆设,与山景交相辉映,呈现出一种美丽。
刘孝元没看风景,他在跳着,他总喜欢这么跳,他跳跃不是因为好动贪玩,只是想气气昆成老师。他和老师都是冤家,尤其和这个城里来的男老师更像仇人一样。他不喜欢读书,一进教室就烦。其实他上学的头一年很喜欢读书的,可是父亲和家人整天叨叨读书的事,老师也成天叨叨读书的事。好像不读书,就不是人了,不读书就活不下去了,烦不烦呀?刘孝元烦到极点,有一天他终于在心里形成了一个顽固的念头。我偏不读,不仅不读,还要跟老师学校对抗。
就这样他和老师成了冤家。尤其和昆成老师,是死对头。人很怪,有时就是有死对头。刘孝元喜欢有个对头,他觉得这样很有意思。有事没事他就弄出些事来,老师说那叫捣蛋。他觉得叫什么无所谓,他要的是效果,他觉得捣蛋的效果不错,老师气得直跺脚,他觉得开心。
上别的课他扔纸团,把前排女生的头发绑在座位上,还拈了屎壳郎放在胆小同学的书包里……他无恶不作。而一上体育课,他就跳。
昆成老师最烦他的蹦跳,他清楚这一点。我就气你,他那么想。
刘孝元很尽兴地并着两只脚拼命往上蹦跳着,他跳出某种炫耀,也跳出某种挑衅。他向昆成老师看去,那时候,他只能看到昆成老师的脑壳和脖子,他故意朝那只脑壳和脖子喊着叫着,他满意自己蹿跳的高度,昆成老师烦他的这种动作,他偏要跳,每到体育课,他总是要跳那么一阵。
昆成老师似乎感觉到一点什么,那时他回过头来,说:“刘孝元你在做哪样?”
“我没搞哪样,我上体育课噻。”
“你别捣乱……”
“我没捣乱……”
“那你跳什么?”
“不是上体育课吗?我这也是锻炼,我这也是体育……”他得意地说着,眼睛挤得小小的。
他又说:“奥运会项目里不也有个叫蹦床的,那不也是蹦?老师,你敢说这不是项运动?”
每到这时,昆成老师就没话说了,他说不过这个学生。他只有发火,揪刘孝元的耳朵,有时用脚踢他的屁股,那时候刘孝元就会恶狠狠地从嘴里挤出句话来:“好啊,老师你打人,我,要,告你!”
昆成老师就蔫软了,一脸的灰灰色。
刘孝元把身体旋着跳着,他还想跳出更多的名堂,他喜欢看昆成老师气急败坏的样子,喜欢看昆成老师脸那么灰着。他上午刚和梁召辉打了一架。梁召辉是昆成老师的儿子,长得比他高大,他打不过梁召辉,每次都要吃点亏,可打不过就打不过、吃亏就吃亏,子债父还,我拿你老爸当泥捏。
他就那么想的,他想把事情弄到极致。
可安秀的歌声干扰了他,安秀是个十岁的女孩,长有一双大眼睛,很招人喜欢。安秀在唱着那支当地的民歌,欧阳老师说她的嗓子很好,还说县教育局要搞全县的调演,她已经给安秀报了名。这些日子,这个五年级的女娃一直很专注地练习着那支羌族民歌。也许能唱到北京去哩。欧阳老师这么说。
“哎哎,鬼哭狼嚎!”刘孝元冲安秀喊。
安秀没理他,她专注地唱着歌。她的歌声在山谷里回荡。
刘孝元还在跳着,他觉得很亢奋,随着他的跳跃,周边的山峦也一下一下跳跃着。他脸上得意地笑着,感觉到那山真就跳跃了起来。山峦随着他的跳跃在他眼前旋转着。他哈哈大笑了起来,他觉得该这么笑,这样能增加效果。他的笑夹杂在安秀的歌声里,使山谷的回声弄出一种特殊的意味。
没什么不好,你看,山都在跟了我一起跳哩。他想。我一跳,山也捺不住心痒痒了,它们也跳?他又想。
他感觉到了脚底一种异样抖动,他觉得今天的跳跃与往常有些不同,但他没想太多。他太得意了,人一得意就忘形,哪还管得那许多?
气死你个大脸子。他心里想。
大脸子是他给昆成老师起的外号。可那时候昆成老师没生气,他聚精会神,他得把那泡尿屙出来,他终于感觉到那股热流在他身体某处流淌了,那尿射了出来。可他觉得很奇怪,那尿像蛇行那么扭曲着流淌,淌进粪坑里竟然使那池粪水拱涌起了泡泡。他看看自己的尿,又看看茅坑里翻腾的粪水,呆了。他腿肚子不住地发抖。
后来他知道不是尿屙成了蛇行,也不是粪池里有拱动,自己腿肚子更没有理由发抖,而是山在摇地在动,他自己身子也就站不稳。
安秀的歌声很快被巨大的声响淹没了,其实那会她根本没完成那首歌,她的嘴里跳出那个音符时嘴就圆张着。和大家一样,她像一根木桩,呆呆地立在那。
刘孝元也成了木桩,他不跳了,可山峦还在跳。他拧了一会儿眉,后来不拧了,他的脸绷成了一面鼓皮。
昆成老师的尿戛然而止,他眨巴了一下眼又眨巴了一下眼。
“哎哎!”他朝康正喊,“朗个搞起勒?!”
康正没有回答,也许回答了但声音被持续不断的轰响淹没了。昆成老师打了个颤颤,他往操场那头的教室看去,两层的砖房也跳了几下,然后轰然坍塌。然后是一蓬烟尘弥蹿。
他发疯般蹿出茅厕,蹿向那蓬尘屑,蹿向已经成了一摊废墟的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