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阳光》2013年第07期
栏目:中篇小说
邹晓亮做梦都想留住自己的工作岗位,他做梦也想不到董震欧做梦都想放弃已工作了半年的岗位。
至于冯峻,晚间做的什么梦,常常记不得,睁开双眼一准忘个一干二净,当然也有例外,那是噩梦。
二黄是那种从梦中醒来能记一半梦境的人,就是说半截儿记得清清楚楚,另半截儿朦朦胧胧需要使劲儿想,或许能回忆起来,否则只能任之永远消失。比如说,二黄曾有天半夜醒来发现自个儿一脸泪水,循着梦朝回走,那泪从何而来?终于弄清楚后,把自个儿感动得又流半天泪。
当然还有像冯晓霓黄毛丫头,晚上一般不做梦,头沾枕头便入眠,一觉醒来大天亮。自从她上了学,或是从进了幼儿园起,这种神仙日子便没了,常常正在酣睡中被妈妈连哄带骗弄起床,一边揉着惺松的双眼,一边一万个不乐意,有时哼哼唧唧娇娇地干哭几声。
是啊,如今这社会,能睡到自然醒的有几个人啊?自然人成为社会人,自然属性也只得退居其次,甘蔗没有两头甜,顾此的结果,便是失彼。而如今大白天能睡到十点七分的人,更是微乎其微,我小说中的人物无一例外是这微乎其微之外的,在那个时刻,都在忙活着各自的事……
八点刚过一会儿,半醒半睡的邹晓亮接到总编室电话,一个激灵全身的细胞尽皆苏醒。报社记者虽然工作时间自由,但行政人员是按照国家事业机关的上下班时间,八点钟必须到岗签到。
说这个电话惊了邹晓亮的美梦,也不完全准确。他哪里还有美梦,本来一夜就没睡好。无根无底的一片叶子似的飘着,今天要决定身落何处,估计是谁也难以睡个安生觉。再说明白一点儿,今天是决定他在这个试用了三个月的单位最终去留的日子。
邹晓亮手脚并用上衣裤子一起忙活着往身上套,半截上衣在身,便蹦跶着往洗手间跑。再然后,牙刷已塞进口里,嘴角泛着白沫儿,像宠物犬叼根儿瘦骨头……
许多时候,我们都不知道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如果知道,肯定不让它朝着不如意的方向发展,可惜时间没法倒回去重来。实际上,如果时间真的可以倒流,该发生的还要发生。这好像是那个谁谁谁说的,不过谁说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否认这个理。人们是没法预测下一刻会发生什么的,正如我们无法预测自己的人生。邹晓亮常常以这句话为自己的未知作结,说这话时,便不像实际上的年轻愣头,故意表现得慢慢的,缓缓的,上了把年纪似的,有点儿回望的感觉,也有点儿卖弄思想哲学之类的样子。但是,这次他没有从容,是那种电闪雷鸣十万火急。在路上,他特意查看手机来电显示,接听是八点四分。而八点半,他已出现在总编室主任的办公室。
虽然出门时阳光明媚,这对多数人来说或许预兆着一个舒服的日子,如此好天气,一切都该朝着有点儿意思的方向发展。他坚持自己的预感,结果会好的!他真的努力了,要比同单位其他见习记者努力得多。他明白,除了努力,自己一无所有!
八点三十五,邹晓亮从总编室主任办公室出来。虽然尚不知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但上一分钟的过去,他十分清楚。总编室主任那比脸还亮光的秃顶,是过多用脑消耗的见证,说话老到、滴水不漏,邹晓亮初来乍到便领教过。所以,他娓娓道来,声音不高,或是有意如此低音,为了让你更关注他说话的内容,邹晓亮已根据自己有些的经历明晓了答案。那么,说再多的话有何意义?绕来绕去,核心不就一句吗?他既然猜中了前头,照样也可以猜中后头。
前后五分钟不到,邹晓亮的身份已被对方改变。明确地说,他已不再是这家都市报的一员。他没有急着去办公室那个临时隔断收拾自己的东西,而是背起相机走出报社大厦,把自己甩进喧嚣的街道。一时间,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净是一张张匆匆的紧张的脸皮。两侧林立的摩天大厦,让行人如坠落于夹岸的深渊,早已失去昔日主人的姿势。
他母亲的!他母亲的……
邹晓亮这样骂娘,下意识地从包里翻腾出相机,抱在胸前。这一抱,才觉着踏实,神归到其位。恰似一个穿梭在战场的士兵,预备随时随地可能遭遇敌情。这是近三个月来他在这座城市的常态。有时,手与大脑步调不一,是行走中常常走神的状态!
邹晓亮无意中踢到一个纯净水瓶子,让他立刻想起大学时与同学上街捡塑料瓶子的往事。当时,对未来还没有现实的幻想,只以这种行为提倡爱护环境、保卫地球。如今这一脚,让他把大学与现实对接起来。难道这就是自己读了大学又读研究生的结果?连份体面的工作也留不住?
读本科时,以为同等学历就业“亚力山大”,便玩着命考研。这一考,他才体会了那句,你要是恨他,就让他考研吧!看来,是他自己恨自己啊?走出考场,他的下巴瘦尖成刀片子。谁料想,事到如今,报社并不在意你本科、研究生,有门路的人,三本毕业照样可以在单位瞎混,而他一个堂堂的硕士研究生却被告之,被辞掉了!母亲的,他母亲的,让人情何以堪?
毕业前夕,曾听从一校友前辈的肺腑之言,他厚颜地向父母伸手,在他们已给他投入七年学费外,在他们单薄的工资之外追加了另一笔不小的开支,购买了一款单反相机。正如那位语重心长的学兄所建议,新闻或中文毕业能做文字记者的人多如驴毛;而懂摄影的相对少些,能文字又能摄影的,比率自然又少了不少。背着自配的单反,他本是自信满满地来,岂料,三个月后,报社一句“觉得你不合适”就打发了他。
最让他恶心的是,总编室主任甚至建议他改行做教师之类,或许比做记者更有前途。当然,对方还说出一个理由,他无力反击:在实习的三个月里,他没有拍到一次特别的新闻,几乎是随着四季唱歌。在新闻圈里一说都明白,就是国庆时拍红旗,八月十五拍月饼,五月端午拍粽子。新闻单位百分之九十不都是如此?有特别新闻的记者多是有线索,或有门路,都需要在媒体工作些时间才能打下人脉基础。他怎可能位列其中?
刚到单位,曾听说一副对联,上联是“一名记者两千工薪三餐不定四季无休累成五脏俱伤虽然六欲尽废还得七点起床八点上班找九个选题不敢说十分辛苦”,下联对“十年编辑九回肠断八方约稿七道禁令搅得六神无主即便五内如焚仍要四番检讨三番道歉临两头不是也只好一声叹息”。横批是“两部手机”。媒体人天天替别人维护合法权益,临到头,自己的权益被眼睁睁侵犯却无力维护。谁人替你伸张正义?比如说,不办三金,不签合同。单位说的明白,你想干就干,不想干该干嘛干嘛去!
人话吗?是人话吗?有地方去,还来这儿?
自己该干嘛去?谁能告诉他,他该干嘛去?唉……
人多的地方有新闻!这是哪个谁谁谁说的?似乎读大学、读研时都有人在他耳侧如此聒噪。记忆如烙,早从腠理深入骨髓,一提新闻,脑海中横刀立马凸现。
是啊,他能干什么?能干什么去?转了半天,还是奔人多的地方去。等大脑从一锅粥明白过来,已身处美美商厦入口。这里是距报社最近的一家大型商场,往常的吃喝用度一应在其超市采购。此处对他还另有一个意义,若在周边采访可能轻车熟路跑来解决内急。别的地方不是不熟悉,便是人家有门岗,谢绝入内。
虽是上午,虽然商场开门不久,但人气还是颇旺,熙熙攘攘。如厕时,才觉得周边顿时静下来。虽然尿急,邹晓亮站在便池前费了半天劲却没解放出来。从实习第二个月开始偶然如此,难道是工作或生活压力,整出了什么状况?想起中学时,大伙儿比谁尿得高,他一射就翻过一人高的砖墙,引来墙另一侧女生的一片尖叫和责骂,现如今却……悲催啊!若真出了问题,看病需要人民币,他手里的人民币极度匮乏,生病也生不起。他本来还盼着早点儿工作转正办了医保再去医院,转瞬间一切都成为难以实现的虚空。身边的人进进出出,一阵子高压水枪扫射,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悦耳,甚至终了还狗抖毛似的打个尿颤,他真是羡慕忌妒恨。久久地站在那儿不能一泻千里,备感悲催的同时,也很难为情,对身后的等待者抱歉的一个僵硬的笑,人家便排到另一队去了。晃悠半天,他终于甩出几滴,才算了事。
邹晓亮是乘观光直行电梯到五楼的。此处是商场的最高层,他可以在通透的天井边缘凭栏俯瞰,借用长焦镜头对准下面寻找拍摄目标,对方一般不易觉察。通过取景器望去,时而变换焦距放大某某的面容。一楼有什么人进来了,二楼那个母亲怀抱的宝宝,脸都哭歪了。四楼俩美女的唧唧喳喳,似乎都能听到,一个指着另一个的胸,笑得前仰后合,女伴儿则握着粉拳做出要狠狠攻击对方的样子。只有美女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不管不顾别人,以自己的嬉戏和夸张吸引着他人的目光。
手机震动,提醒邹晓亮,是条短信,又是卖房子的,还是湖景房。唉!我何时才能拥有属于自己的房子,别说什么湖景房、复式了。
十点了!商场的自鸣钟伴着音乐报时。
从那个给他带来坏消息的房间出来,近一个半小时。糊里糊涂过了这么久?再一晃是否一上午便没了?到底是度日如年还是白驹过隙,时间消逝之快抓不住?两种情绪在他内心翻江倒海,时而前一种感觉占上风,时而后者更强大。他又走神了,不知道自己在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