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双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忽然扑哧一声笑了,看到一家人都望着她,脸就红了,忙解释道,是工作组的车子,组长姓叶。
这有什么好笑的?大妹妹喜欢跟无双唱对台戏,望着无双问。
无双本来不想说下去,却让大妹妹这么一激,来不及考虑,就把藏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无双说,这叶组长是北方人,长得高高大大,皮肤也是白白净净的,我们几个女孩都很好奇,就站在一边看他,他看到我们看他,脸竟然红得像个关公。
父亲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酒,说,这叶组长看来真是县里的大干部,坐吉普车嘛,我在上海打鬼子时也坐过吉普车,那还是我们团长叫我坐的。
小妹妹忽然说,我以后也要坐吉普车。
父亲望了小妹妹几眼,说,我看你们当中,恐怕也只有无双会有吉普车坐。说着,父亲从自己碗里夹了些鸡蛋给无双。这是无双单独给父亲盛的,因为父亲喜欢喝点酒,平常就得吃点小灶,比如一小碗肉,一碟黄豆,但父亲喜欢从自己碗里夹一些菜给无双,父亲给孩子们说无双在家里做的事最多,其实是想给无双一些营养,让本来就很漂亮的无双显得更出众。父亲的心思没有白费,在广寒寨的女孩子当中,无双看上去硬是要水灵得多。
无双听父亲这样说自己,就有些得意地笑了。至于怎么就自己会有吉普车坐,无双心里并不明白。大妹妹则有些不服气,凭什么给无双多吃鸡蛋呢?又凭什么说只有无双会有吉普车坐呢?大妹妹觉得父亲偏心,就用鼻子轻轻地哼了一下,以示不满。小妹妹却以为无双以后真的会坐吉普车,就望着无双撒娇道,大姐,你以后要带我坐吉普车哦。
饭还没吃完,隔壁的女孩就过来喊无双出去玩,说是村里团支部要组织开会,还大大咧咧地告诉无双,说团支部书记讲中午刚到村上的叶组长也会参加。无双还没表态,这女孩又告诉她一个秘密。天要黑时,她路过村办公室,看到工作组的人在屋外洗流水澡。这女孩也不顾无双家人在场,神秘而又夸张地说,天哪,叶组长一身真是白!
夏天,村里的男人和小孩都是赤裸着身体在屋外洗澡,无双的一家人都没觉得有什么稀奇,但无双竟然跟这女孩一样尖叫起来。如果不是家教很严,一般晚上不能出去,无双早就跟着同伴飞出去了。
父亲尽管想不到无双她们为什么会是这种表现,却是一反常态,鼓励无双出去,还说,一个大姑娘了,不要总待在家里。
无双心中暗喜,就说,等我洗掉碗就去。
父亲却说,去吧,不要影响了开会,碗让你大妹妹洗就是了。
大妹妹不高兴了,撅着嘴巴大声说,为什么要我洗?
但无双根本不顾大妹妹的抗议,欢天喜地跟着女伴跑了出去。
无双家在天河镇一个名叫广寒寨的小山村。小山村之所以取名广寒寨,据说跟嫦娥跟广寒宫有关。广寒寨四面环山,只北面有一条沙石路与外界相通,要走其他的路就只得翻山越岭,穿越莽莽原始森林,像蛇一样走几天几夜羊肠小道。与沙石路蜿蜒相伴的是发源于罗霄山脉的天河,在曲曲折折涓涓跳跃了近百里路后,这河流变得开阔起来,围绕整个天河镇城区流了大半圈,再往西奔腾而去直通湘江。因为远离尘嚣,交通不便,使得广寒寨成了天河镇最贫穷的小山村。村里人有种菜种地的,有开杂货店的,有卖豆腐的,有做手艺的,比如剃头匠、杀猪匠、木匠之类,所以在广寒寨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是自产自销。说得不好听,这自产自销的还包括女人。几百年来,就没有一个女人嫁到外地。
跟所有的女孩一样,无双从小也没显示出有什么特别之处,倒是父亲自无双出生时就对她另眼相看,平时都是捧着抱着,生怕有什么闪失,有什么好吃的都会给她留着。这在十分重男轻女的广寒寨几乎成了一个笑话,但父亲面对乡人的嘲笑仍我行我素。无双在父亲的呵护下慢慢长大,仿佛一夜之间,满脸稚气遍地疯跑的小女孩不见了,变成了一个如花似玉婀娜多姿的少女,站在人家面前眉清目秀水灵灵的,就像在天河里洗过一样纯洁无瑕。一家有女百家求,无双还不满十六岁,就有媒人上门求亲。出门在外,常有青年男子借故跟她说话。父亲虽然对上门求亲的人都是笑脸相迎,但始终没有松口答应过任何一家。
被父亲拒绝的人家就有些恼火,放出话来说,要看看无双到底能嫁一个怎么样的人,还说无双这样挑来拣去,最后完全可能挑一个烂灯盏。因为无双除了长得漂亮,其他条件均不如人家。比如家里一贫如洗,住的是茅草房。以前家里虽然有些房产和土地,但都在“土改”时给分掉了;再比如家里孩子多,除了无双外,还有六个妹妹和一个弟弟;还有一个更要命的原因是,无双家里成分高,虽然不是地主富农,却也是个离富农差不了多远的上中农。这样人家的女子在当时最多也只能嫁一个中农家的儿子,如果运气不好,还很有可能嫁到地主、富农家里去,从此戴上一顶地主、富农的帽子,永世不得翻身。尽管广寒寨有这样那样的说法,甚至有人想看无双的笑话,但父亲看着如花似玉的无双,仍旧像看着田里那逐渐成熟正待收割的庄稼一样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