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的七天高温,我记得很清楚。四川的那种热我一直认为是一种特殊的热,它仿佛经过了挑选,把其它感冒能触碰剑的知觉全剔除了,只留下热本身。在密不透风的屋子里,所有的毛孔被一种空气中的颗粒紧塞着,里面是干的火辣的,而毛孔外面的皮肤像抹了一层粘胶,湿而粘腻。
我自己都讨厌自己。
我已经变成一个奇形怪状的人。已经是第十个月了,我的体重没有增加,我的胎儿却被医生告知说发育健壮。预产期已经到了,又过了一天一天。每一天都奇怪地热。医生拿着一把尺子,在我的臀位左比右划,然后像裁判那样声音响亮地说:你的臀位数据中三个有两个都达不到,所以你生也很难生下来,最好剖腹产。
听完我转身就回了家。我的脑子里尽转动着一些听来的可怕的故事,我终于明白了怀孕十月,我不光学会了一整套怀孕育儿的常识,还听来了一肚子吓死人的说法。那些说法在白天里被我丢开,在夜晚再爬出来,用爪牙在我的眼前晃动。如今它已经不分白天黑夜了。
我不敢让我的孩子生下来,我总在担心她(他)会是少胳膊少腿的畸形儿,要是兔唇怎么办?我又由胎儿的身体担心到我自身。都说产褥热是在大暑热天发生,先是一种低烧,绵绵地阴阴地持续好多天,然后……高烧不怕,怕就怕低烧,感染。我的眼前没有脸孔,只有一堆说完了话已经离开的声音。
天突然下起了一场大雨,整整一夜没完没了的雨。我睁开眼睛第一瞬间意识到这雨,第二瞬间就做出了一个大得不得了的决定:现在马上去做手术。
我的男孩子惊呆了,这么年轻的一个女人做出这么重大的决策连一分钟的考虑也没有。就因为年轻。年轻是不需要考虑的,年轻就意味着可以举重若轻,年轻就意味着再重大的事也没有预谋。我自己选了几件换洗的衣服,拖了一双拖鞋。听人说,手术后至少三天都不能吃饭,我又为自己慎重地煮了一碗肉丸子装进肚里。
没有阵痛,一点反应也没有。我是自己用手撑着躺上手术台的,躺下的瞬间看见一个男人推着一辆手术车走进来,我大叫一声翻身爬起,然而又被几把白色的大手按了下来。
是孩子的哭声把我从那个冥冥的世界叫醒。那哭声真大,像早上校园里响起的清脆而紧张的铃声。
我有了孩子。我一直在用自己的声音对自己说,但我无法相信。我没有阵痛,我只有手术后惨烈而局部的疼痛。那疼痛将我撕裂,告诉我其实人脆弱得离死亡如同邻居,那疼痛也告诉我一个我将终身无法释然的遗憾:我没有经历过女人所特有的那瞬间的死亡和挣扎,那也同样是幸福和极乐的终点。我所经受的只是任何一个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都可能经历的疼痛而已。我没有体会过胎儿变成婴儿时与母体的割舍和纠缠。我不知道他怎么就一路哭出来,变成了我的孩子。
孩子给我和我的男孩子的第一份礼物就是一堆黄色的排泄物。开始是圆圆整整的一大坨,跟着便是一摊又一摊金黄色的有着浓烈气味的物质。我和我的男孩子看着那堆金黄色的物质呆呆傻傻地对视着,我们必须要调动出理智和胆略,才能走近它。我们都还是孩子,没有人教过我们怎样做父母。
就是在这时候风姐来了,她是风风火火闻讯赶来的,赶来之后她立即就看懂了这个场面。她弯下身,捡起床上椅上地上已经完全弄脏了的世界,转身进了洗漱间。
整整的一个月里我们家的“万国旗”都是她挂出去又收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