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滇池》2015年第03期
栏目:小说家
彝族少年大洋芋怎么也不明白,眼下在讲台上侃侃而谈的白洁老师,怎么会毅然决然地从省城那个四季如春的地方,一头扎进这个叫做龙头山的乌蒙大山深处的交通僻塞、彝汉杂居的山寨小学支教,而且一教就是几年。几年过去,白洁老师居然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
白洁老师今天穿的金黄的连衣裙,和金色的桂花一样迷人。白洁老师黑油油的马尾巴辫子上扎一个红红的蝴蝶结。黄、红、黑三种颜色让她一下子高贵了起来。这三种色是彝人最喜欢的颜色,看来白洁老师已经把自己融入当地的生活了,融入彝家了。
事实上,白洁老师不仅穿的,就是吃的,甚至她的一些生活用品,也大多是彝家的。
这样的老师,龙头山人不喜欢才怪!这样的老师,不由得不让大洋芋打心眼里佩服。
每当爹普麦对大洋芋指指点点、说三道四的时候,大洋芋只要一说,我们白洁老师说了……普麦便立即打住,说,好!好!那就这样吧!
事实是不仅爹,龙头山里的所有人对白洁老师,都是这个样子的。他们对白洁老师满怀敬意,打心眼里的。
今天这堂课,白洁老师在黑板上写了大大的一个“爱”字。她知道,龙头山的孩子在成长过程中需要爱,需要懂得爱,需要别人爱自己,同时需要学会爱别人。
这个“爱”字的后面写了英文“LOVE”,写了彝文。
大洋芋激动了,他一下子跳起来:白洁老师,你不仅会英语,连彝文都会写啊!
白洁老师笑了,她说,当然啦!我当然会写!只是,我写的好不好?
好!全班同学异口同声。
白洁老师还是觉得自己写的还不够好,他让大洋芋上黑板去写。
大洋芋写的比我的好多了!大洋芋写完,白洁老师让大家鼓掌,向大洋芋表示敬意。
白洁老师让大家用“爱”字来组词。
同桌小花娇说的是慈爱,而纳莫说的是喜爱,兹诺红着脸说的是爱情。不一会儿,黑板上写满了用爱组成的词语:亲爱、仁爱、令爱、偏爱、乐山爱水、相亲相爱、舐犊之爱……不写不知道,一写吓一跳,用爱居然可以组成好几十个词语。
白洁老师又让大家说与爱有关的名言。课堂气氛活跃得不得了。爱的力量好强大啊!
白洁老师还引导大家讲有关母爱的故事。母爱的话题对于孩子们来说,当然就更好发挥啦!
他们朗读:
世界上有一种最美丽的声音,那便是母亲的呼唤……
全世界的母亲多么的相像!他们的心始终一样。每一个母亲都有一颗极为纯真的赤子之心……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整节课上,同学们都很兴奋。爱嘛,与谁没有关系呢?爱嘛,谁不需要呢?
课堂上气氛十分活跃,可大洋芋神色却越来越差。他心神不定地坐在座位上,仿佛屁股底下塞有无数棵花椒刺。
大洋芋将头转向窗外,看着操场上那棵据爷爷说已经活了百年以上的桂花树,桂花树上有两只鸟在啁啾,从动作的敏捷和形体的大小来看,一大一小,一快一慢,敢情是母子俩。大的那只喙尖上叼着一只小虫,在不断调整角度,以便让那只小鸟顺利地吃进嘴里。那只小小的鸟,好幸福的样子!
仔细看了半天,大洋芋也不知道那是什么鸟儿。微凉的天,那做母亲的可真不容易。
有爱是幸福的,没有爱是疼痛的,渴望爱更是锥心刺骨的。
下课铃响了。那铃是挂在桂花树腰身上的一块破铧犁,一个老教师举着小锤敲一下,那铧犁就会响近十秒钟,再敲一下,又响十秒钟。
铃声悠扬,山鸣谷应。大洋芋提着书包,埋着头,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小花娇在后面叫:大洋芋,等等我!
大洋芋懒得等,小女生嘛,总是婆婆妈妈的!
小花娇是大洋芋的同班同学,同时还是大洋芋小时候,爹妈给他订的娃娃亲。小花娇原来的名字不叫花娇,而是叫花椒,他爹给她取的。花椒是植物,是龙头山的特产,一大片一大片地生长在埂边地头,树的全身长满了刺,初秋结果,果实圆圆的,绿豆般大小,有红有绿,味道又麻又香。
把孩子的名字取成庄稼或者动物的名字,是龙头山人的习惯。大伙认为这些东西贱,好养,吉利,不逗恶鬼,又和生活息息相关。因此,孩子们的名字就很有意思。比如种苞谷时生的就叫苞谷,比如收辣椒时生的就叫辣椒,还有绿豆、地瓜、樱桃等等……再比如眼下还在睡懒觉的大洋芋。而取成动物名的则有毛狗、二虎、李二骡子等等。
白洁老师来龙头山上第一堂课的时候,便把小花椒的名字改成小花娇。男孩子的名字粗糙一些没有啥,女孩子嘛,名字还是美一点好!白洁老师是这样认为的。
大洋芋冲进自家院子,扔下书包,一头倒在紫红的散发着浓香的荞草堆上。他双手枕头,两眼上翻,看天,看天上的云和云背后无尽的蔚蓝。
傍晚的彩云依然很白,天空依然很蓝。他懒得进屋。他知道,爹一定是坐在火塘边的石坎上,一边嗑松籽,一边喝苦荞茶。如果他心情不好的时候,杯里装的一定不是苦荞茶,而是高度的苦荞酒。
自从妈妈离开龙头山后,爹的日子大多是这样度过的。
太阳将荞草晒得脆脆的,香香的,这种味道让大洋芋沉醉,他抽了抽鼻子,闭上眼睛。
突然,一团金黄的影子扑了过来,扑在大洋芋身上。
大洋芋有些不耐烦:坏犸基!滚开!
犸基是大洋芋家的一条狗,爷爷放羊在山谷里拣到的,当时还小小的,现在它已经长大,和大洋芋形影不离。犸基不明不白地被大洋芋这样一骂,觉得有些无聊,它慢慢站起来,懒洋洋地跳下草垛。恰好公鸡棵棵领着鸡群正在地上啄食虫子,犸基便将气撒在它们身上,将它们追得死命逃窜。
大洋芋听到有人推开木门的声音。这个时候,爷爷还在山上放羊,不到天黑他是不会回家的。
这人是谁呢?
这人进了院子,响声越来越近。从鞋子磕地的声响,大洋芋听出来了,是白洁老师。难怪连犸基都要围着她跑前跑后,并冲过来给大洋芋报信。整个寨子里上百人,眼下只有白洁老师会穿那种后跟又高又硬的鞋子。那鞋跟磕在石板上,壳壳作响,很有节奏感。以前妈妈也曾穿过,但那至少是半年以前的事情了。妈妈扔下大洋芋,一个人逃离山寨,至今杳无音信,那高跟鞋的声音便不再响起。
白洁老师走进屋子里去。
她是来干什么的呢?是不是跟我有关啊!大洋芋轻轻跳下荞草垛,猫一样躲在木档窗外,竖起耳朵。
白洁老师说,普麦大哥,你这样整天得过且过,无所事事,可影响了彝家汉子的形象了!
大洋芋的爹普麦一步跳起来,急了起来:我怎么了?我的活早干完了,休息休息不可以吗?
白洁老师笑了,白洁老师的笑声银铃一样清脆。
白老师说,当然可以啊,瞌睡来了就要睡觉,肚子饿了就要吃饭……
就是啊……普麦点点头说,听你这口气,是不是要请我吃饭?
白洁老师说,小罗来了,我是来请你去……你能喝吗?
小罗是白洁老师的男朋友。这是寨子里的人都知道的。
能喝能喝!普麦从火塘边站起来,听到有喝他就亢奋。
我首先告诉你,可不是喝酒啊,喝酒要等到我结婚的那一天……今天是喝茶。白洁老师说。
喝……喝茶行!你邀请的嘛,喝什么都行!普麦说。
听到爹和白洁老师往外走的声音,大洋芋迅速窜回荞草堆上,迅速躺下。
爹跟在白洁老师后面,乖得像只狗。
黄昏时候,爷爷才撵着羊群回来。爷爷是养羊的专家,他能将一只羊侍候成两只羊,将一群羊侍候成两群羊,甚至更多。他还能将羊毛剪下,清洗,擀制擦尔瓦。爹为讨白洁老师的好,不仅让爷爷给她擀制擦尔瓦,还做了些挂件饰物。白洁老师高兴得不得了。当然,白洁老师也没有白拿那些东西,白洁老师将这些东西又是拍照片,又是录像,然后交给小罗,进行了认真整理、研究,在报纸上、电视上、网络上宣传。这样,爷爷每年都要为外面的客人订做一些羊毛制品,多多少少有些收入。
今天爷爷放羊回来,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整理工具,擀制羊毛。他和大洋芋一起草草吃了饭后,炕了一壶罐罐茶,在火塘里塞了两个花椒树的干枯树根,便摊开经书读经。
爷爷常常在心情烦躁之时、辛苦劳累之后读经。彝人的经书据说有上千种,经过若干岁月的淘洗,若干战乱的蹉磨,好多都失传了。大洋芋在爷爷这里看到的,大约有五十多种,好大一堆呢,整整堆满两只木柜。爷爷对它们珍爱有加,轻易不准任何人动的,也不让人看。
夜很深了,大洋芋家那只公鸡棵棵都叫了头遍,普麦才披着一身冷露回来。他一边走,一边哼木香在家最爱唱的一首歌《斯卡布罗集市》:
您要去斯卡布罗集市吗?
那里有芜荽、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代我向那儿的一位男孩问好,
他曾经是我爱过的人。
……
院子里的犸基叫了两声,门吱嘎一声响,大洋芋从寻找妈妈的梦中惊醒。他听到爹进屋的声音,接着是爷爷的说话声:
普麦啊,都三十出头的人了,儿子都这么大了,你还整天酒醉不醒……
我醒的,我没有醉……爹!普麦有些语无伦次地说,白洁老师的男朋友小罗,那个研究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专家,硕士生呢,我听了他几个钟头的讲解,才知道原来我还是个白痴,我对龙头山真的是一无所知……
爷爷吱儿地喝了一口茶:你不要再去找白洁老师了。木香多好,要容貌有容貌,要本事有本事,可你留不住她,硬是把她放走了。
爹说,爹,你误解我了……小罗是天上的雄鹰,我还不如地上的麻雀。小罗是人间龙凤,而我不过是昏昏噩噩的一条小虫。人家可是要人才有人才,要本领有本领。今天晚上我和他坐了半夜,说了一火塘的话。我哪比得上他,我算老几?我服了,我认了。
小罗?小罗咋个嘛?爷爷问。
爹说,小罗这个人啊,太有文才了。我问他为什么老往我们龙头山跑?你猜他怎么说?人家对我说,他喜欢龙头山暗藏的东西,他认为龙头山最有魅力的东西,其中就有你老人家经常弄的这些……我虽然是龙头山人,我虽然是你儿子,可我守着宝不知道它的价值,再就是知道了,也没有办法让它的价值得到体现。在他面前,我呀,文盲一个!
爹犹豫了一下,说,我只是看到白洁老师,就想起木香……
爷爷拨了拨火塘里的火,火苗窜了起来,通红的火光映红了爷爷古铜色的脸。
是,这些外边来的女孩子,都惹人喜欢。爷爷点点头说,看来这茶你没白喝。
爷爷又说,寨子里最近流行一首顺口溜,你听过吗?
爹有些奇怪,爹这个时候说这干嘛?他问:什么顺口溜?
爷爷说,想听吗?
爹说,想听。
真想听?还是假想听?爷爷看着普麦的眼睛问。
当然是真想听!普麦非常肯定地说。
大洋芋一听到爷爷要说顺口溜,比吃到山上的野葡萄还爽。大洋芋侧起身来,将耳朵竖起。
爷爷叹了口气,说,看起来你是不知道,我都背得了,我背给你听吧!
爷爷就开始念:
割草镰刀钝,不如去抓粪;
抓粪钉耙脱,不如挖草药;
挖药崖太高,不如扯花椒;
花椒刺太硬,不如去淘金;
淘金腰杆酸,不如来当官;
当官官又小,不如来割草;
割草太费力,不如烧蛇吃;
烧蛇没有火,只好随他饿……
这是龙头山人骂懒人的顺口溜,尖酸刻薄得到了极致。大洋芋此前只听到小花娇用来骂人,自己也是记得的,可他从没有听到过爷爷用这种方式对爹说话,一直以来,爷爷对爹、对自己的疼爱有加。
他在暗夜里伸了伸舌头。
他相信爹听完这顺口溜后,肯定脸红得像烧透的火柴,肯定在找地缝往里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