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T脸黑,小名黑蛋,黑蛋大了就叫黑炭。炭的热热在内心,阿T心厚脸黑。心厚脸黑若在五六十年代,本也无可厚非,到了八九十年代,50年前兴起的厚黑教主李宗吾之书,却是大行其道。阿T一个桑木脑袋榆不可及、呆寡痴傻叹为观止的小人物儿,遇事不吉、逢人化凶,三十而立呢,他能干出个什么耐以存身的事儿?一气之下,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变成了佛门里撞钟的小僧。早几年庙里见他,你叫他阿T也行,你嚷他阿痰也不烦,屎橛子一根儿,似一截黑黑的竹笋了,耸立于明月之下,松林泉边。莲台之旁,钟磬之侧,缭绕的香烟熏蒸了三年,凡夫俗子的臭味儿早已异化干净,早晚里参拜于佛像之前,相会的只有了经卷。《佛说父母恩重难报经》、《佛说天地八阳神咒经》、《佛说前程无量寿壮观清静平等觉经》、一遍一遍地念了,一行一行的再写,顺颂倒背如清泉飞泄,薄寝孤灯旁心池沉巨石。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才修得共枕眠。佛教讲成夫妻全在缘分。其实世间的万事万物,无法而又有大法,最讲究一个缘法。阿T当和尚,虽不由天上经营,却应了世间的地义。祖奶奶阿S神前曾许愿,他只求能有个子嗣,哪怕此后又断了香烟。神灵面前岂能有戏言,香烟头头上一点点香火,断断续续总算顺延着,到阿T魂飞魄散。阿弥陀佛,无上至尊,佛心广大,佛法无边。有如上一段前世的因缘,你槁家能再出个状元?你阿T能前途无限?高考落榜之后,脑后枕骨处天生有一块朝下突出的反骨的阿T,写下来一段诨话:
我不是复印机
无原则的复制器
我是台打字机
有选择的摘抄者
我又瞧不起打字机
有选择的摘抄者
做个思想的生产器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拿了信手涂鸦的这几句歪诗,阿T给老师看,阿T给报纸寄,阿T给杂志投,天地之间无有回应,人世之上又何谈知音?失望之余,背一个铺盖卷儿,阿T上南方去。
南方的天是明朗的天,开发区的人民好喜呀欢!哼着自编的这句词儿,坐36小时的火车,一下到广州车站,阿T就有些傻眼。傻了他的眼睛的,并不是楼高厦大,也不是妇女妖艳,却是他平生第一次呢,发现了自己的渺小,感受到生命的无奈。车一到广东站,正赶上午夜清场,刚挤下火车的几千号人,像一群鸡鸭一样,被赶离车站广场。有人一个,提包太重,阿T跑上去帮忙,脚踝上却被一根木棍,着实地咬了一口。干干的那个疼哟,又不敢停下来揉,袋鼠一样三蹦两跳,跳进一个候车室里,双手在脖子后勾着,被命令全体蹲下,任何人不许说话。火车早坐得天旋地转,又连拉了几天肚子,蹲得个阿T几乎要背过气去了,额头上汗淋如雨,大屏幕的彩电里面全是些家国大事,想一想与我何关!一直蹲到大天亮了,一人交20元罚款,阿T终于被放生。从监禁到放生,20元买得两重天,养尊处优长大的阿T,才知道了啥叫民工。
民工阿T去南方打工,结识一河南女孩,女孩有那么开朗的个性,只要是阿T叫她:喂,阿花,你们豫剧的《花木兰》很中听,给咱们来上一段!阿花便敢在任何人面前,学了常香玉的身架唱道:俺木兰替爷守边关,谁说俺女子不如男?就这样一个优秀的女孩,却被老板给诱奸。厂子里传得沸沸扬扬,阿T便勇敢地出面。大眼睛的阿花感激阿T,只等那老板归来,老板每月返一回台湾,家中早已有妻小。阿T打抱不平,阿T据理力争,与阿花双双被开除。谁知道哪根神经给转了筋了,阿T竟长相厮守着,照顾起可怜的阿花。南方是个什么地方,没钱你吃风屙屁去。阿T又出门打工,阿花与可怜的孩子,却遭遇难产而亡,阿花怀的并非亲子,阿T把阿花当结发妻子。埋葬了母子在小山丘上,阿T他仍然是民工。
曾做过民工的阿T,又曾经四处出击,却仍是八面碰壁,渐渐的有点儿心灰意冷时,恰逢了大慈恩寺的悟能。神虱与阿T有善缘,悟能是天将的再生,三番五次地切磋启发,阿T把世事全洞明:地球是万亿年一爆炸,万物重都又衍生,这一世人作主宰,下一世难说不是猪。人又处于无尽的轮回里,并不是辈辈都为人。除了有修行的善男信女,辈辈是男女身替换。人人又都与世间的万有——狼虫虎豹雀鸟虫豸,树木花草宇宙来风,转化了一遍之后,才活到一两次人生。人生又并非人生,人生是一个过程,酒肉穿肠过,空壳世上游,空壳是万物的垒积,积腋成一段精神,精神是汗泪的浇灌,精神是暗夜中闪电,精神是蓬勃的爆发,精神是能量的表现。饥饿与富有共存,文明与野蛮并生,文明里刀枪暗藏,野蛮最表现为战争。人与人最大的恶战,并不是发生在往古,21世纪虽然已来临,你能说人类更文明?人活的只是万物,万物与人本身却无关,你说你活的是金钱,生死时两手空空。你说你活的是友情,来去又痛哭失声。你说你活的是儿孙,儿孙辈自有其福。你莫若做一股东风,随万物而赋其形,遇阻碍发出吼声。你不如变一阵春雨,任意地挥洒真情。你看那莲台高洁、你听这钟磬铜声、你闻这香烟飘荡、你听这木鱼空空。你若能大彻大悟,跟了我空门里行走,就不必在那烦嚣的尘世上,糊里糊涂地受苦……
也该是三世的缘法,阿T遇见了故人,今番一听罢劝解,恍惚如饮醍醐,幡然而有所觉悟。皈依僧皈依法皈依佛,一盏灯一张床一卷经,只为了祖奶奶的许愿,便要空耗了余生。
阿T做和尚到老,某日得歪经一卷曰:《神虱天将五代单传邀功请赏谒》,倒过来翻过去看,却看得不甚明白,就向尊师请教,尊师稍一沉吟,便道出事物的由头:你奶奶阿S,妇道倒守得可以,寡妇门前是非多,她为人又甚为啬皮,啬皮的人向来最懒,她身上便多养虱。垢面蓬头,邋遢灰衣,有一日大街上转游,形成了梦中的会面,被阿Q——中国的阿Q老先生据说是无处不在,迎面撞见,从此便倩影难以挥去,回回遭阿Q意奸。你想那泼皮货色,庙里偷萝卜都是主食,亿万头草芥儿顺水漂下,又能有几粒健康的种子?全凭了神虱的帮助,才勉强有你爹的出生。你爹是何等人物,出生之时,破损母胎,扯母心肝,踏母胯骨,如千刀绞动,似万箭攒心,“哇”地一声落草于民间,除了与檐前产蛋的鸡婆的叫声融成一片,叫声并没什么特色。如此一个平淡的角色,几十年里白吃了餐饭之外,能槁出个什么名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