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弟非常不喜欢一个叫开喜的人。开喜年轻时很结实,肌肉一块块东垒西鼓。过了五十岁他开始胖,最重要的标志就是他头与肩的距离越来越短,直至现在,圆滚滚的脑袋直接粘到肉乎乎的肩膀上,中间缺了一截竖立的脖子。邱弟想,一个人如果少条胳膊必然会少做点事,少条腿充其量不走那么多路,而少根脖子,却什么事都不耽搁做,照样可以活得非常滋润,甚至花团锦簇。
如果开喜暗暗滋润暗暗花团锦簇也就罢了,问题是开喜滋润得很刺眼,三天两头招摇到报纸电视上,这就让邱弟很难受。24岁的邱弟有时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一下一下将自己的脖子往上拔,做着防患未然、未雨绸缪的努力。一想到哪一天自己的脖子也可能像开喜那般缩进滚滚肉海里去,他手臂就立即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想,真那样子,索性不活了也一点都不可惜。
与开喜相反,菊映的脖子跟鹤跟天鹅似的细长昂扬。邱弟去看过一次俄罗斯芭蕾舞团演出的《天湖》,他就明白了,所有经过正规体操或芭蕾训练的女人,都可能有菊映一样笔直细长的脖子,上面硬邦邦好像有钢筋撑住。他自己发挥了一下,进一步觉得,凡是有那么笔直脖子的女人,都是美丽女人,也是头脑简单对丈夫唯命是从的女人。
又美丽又简单的菊映是邱弟的母亲。
菊映二十岁时就嫁给开喜,之后再没二婚,也从未有红杏出墙的纪录,所以,邱弟非常沮丧。无论怎么说,哪怕仅仅从理论上讲,这个没脖子的开喜都是他的父亲。他已经很久没叫爸了,叫不出口,也觉得必要性不大。这样一来,邱弟就觉得自己和开喜再住在同一屋檐下实在越来越不恰当了。
开喜家的房子很大,安全性也好,就在市委宿舍区的南端,一百八十多平方米,门口有武警站岗。邱弟一提出要搬出去,菊映就泪汪汪地拉起他的手简直有世界末日的悲戚感,开喜却一下子就同意了。开喜皱着眉头瞥邱弟一眼,目光是浊的,有点稠,好像搅进很多粉质的东西。这样的眼神邱弟已经习惯,并不在意。事实上单单作为一个人来说,邱弟也不是开喜所喜欢的那种类型。怎么像个女孩呢?开喜在邱弟很小的时候就这么说了。他说得一点也没错,邱弟的长相完全复制了菊映的模样,长手长脚细胳膊细腿,巴掌大的小脸柔弱阴郁,是那种长久不见阳光的苍白,眉头还总是微微锁着,几乎不笑。问题是苍白的邱弟并不是不见阳光,他东来西往从来不戴草帽,甚至墨镜也没有,他一直敞开了要让阳光尽情蹂躏,可是阳光最多只是晒到汗毛那一层,然后就好像有什么特殊材料厚厚地挡在那里,邱弟的皮就是不黑,一点都不黑,这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如果与高高壮壮的开喜站在一起,邱弟真的很像巨石旁的一块小卵石,又孱弱又没棱角更缺气势。开喜说,见鬼了,怎么连性格都这么女里女气,简直不像男人!多愁善感能当饭吃?你是宝哥哥啊?把眼泪给我擦掉!
邱弟的眼眶比不得别人,别人假设有十米深,他的却是一厘米都难达到,所以储不下水,跟水龙头似的,一拧就开,说来就来。小学之前,邱弟一天没哭两趟,都会成为家里的新闻。小学之后,邱弟的眼眶其实也没深下去太多,那里的水即使没有流出来,也都在里头恣意汪洋着,咣里咣当,泛滥成灾。
邱弟知道这样不好,他自己也挺生气,可是反过来,开喜那样就好吗?就是男人的最佳标准?邱弟觉得也未必。回头想想,幼年时邱弟其实曾把开喜当过偶像的,邱弟在心里为开喜堆出一座高高的山,仰着脖子都望不到顶的那种,又雄壮又巍峨,可惜却是雪山。究竟是在哪一天融化崩溃的?不太有边缘,浑浑浊浊地糊成一团。一定要细想,其实也想得出大概,可是那些往事仿佛都带了电,每每一想,邱弟的思维就猛地一跳,跳开了。
邱弟你不要太任性了!菊映说。
邱弟垂着眼睑摇摇头。一定要说任性的话,他也不是故意的。
邱弟,你总不会打算跟我们断绝关系吧?
邱弟又摇摇头,眼睛猛地酸胀起来。他扭过脸望到窗外,窗外是一片浓密的樟树林,微风中叶片矜持地摇摆,声响细致,还有清淡的幽香隐约浮动。邱弟深吸一口气,又吸一口,香气经鼻腔渗入胸腔,丝绸般柔软地拂过,让他心安静很多。心安静了,眼睛也慢慢恢复正常。现在是春天,这座南方小城的春天跟书上通常所描写的总是那么不一样。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残酷无情,雷锋的这个比喻一直被认为很精确,可是放在这座城就不太行得通了,这座城市秋天的叶子都没被风扫下来,秋风拿它们一点办法都没有,它们好好的大模大样地伫立在枝头继续葱茏,一直等到春天,新叶芽已经齐刷刷钻出来了,嫩黄夹嫩绿地一树展开,并且还得互为映衬好一阵,老叶子们才会心不甘情不愿地慢慢下岗,落了一地。一个四季没有边沿的城市,它是不是显得过于阴柔了一点,就如同邱弟的性情一样?这个问题邱弟想过,但他没有想出答案。
菊映说,那你就住文沁小区好不好?
邱弟想了想,然后点下头。
文沁小区离市直机关宿舍区一两公里,就一个城市来说,距离还是很近的。它的位置很好,就在市中心。这几年房价吃了兴奋剂般刷刷刷往上冲,如果去买,邱弟没钱。虽说大学毕业后分配进出版社,单位的效益算相当不错,月复一月,腰包渐渐也有了一点内容,可毕竟才刚刚起步。菊映没有让邱弟买,有现成的,闲着也是闲着,户主写的是菊映的名字,应该是市电视台的,也就是菊映那个单位以前分的福利房,以前稍稍装修过,但一直闲着,空在那里。菊映把钥匙递过来时,眼巴巴地盯着邱弟,指望在最后一刻邱弟会改变主意,会呢喃着说,噢,那就算了,我不搬了。但是奇迹没有出现,邱弟不看她,拿起钥匙,提着一小包自己的东西,掉头就出了门。
站在门外,邱弟竭尽全力伸了个懒腰,这样的一种庆祝方式称得上既廉价又自在。离开家就离开邱开喜,就不用每天看见没有脖子的开喜走过来走过去,即使很迟回家了,也总有各式电话追过来。反过来,也有不断请示汇报的电话打出去。如果碰到节假日,门就会被接二连三敲开,持各种口音的男女鱼贯而来,虚假地说,矫情地笑,一长串寒暄没完没了。那个叫邱开喜的副市长,他可能属于很多人,却不属于邱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