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大家》2010年第17期
栏目:实力
纪念那些死在海上和将要死在海上的人。
上个世纪70年代的最后一天,上海是个阴雨天。这要记性特别好或者那天刚好写了日记的人才知道。
梅子和于葵葵则出于某种例外而一生都不能忘记那个上海淮海路的阴雨天。
她俩共打着一把伞,站在老大昌蛋糕房的屋檐下面,激情磅礴地讨论着关乎一个女孩子人生中最大最关键的问题——当然就是爱情这件事了。
梅子和于葵葵都是1976年兵,一起考取了新疆驻南疆一个野战部队的文工团,现在又一起来上海进修,所以两人无话不谈。她俩是从南京路一路谈过来的,到了淮海路还没谈尽兴。梅子该回汾阳路上海音乐学院了,于葵葵不肯放她走。在于葵葵眼里,梅子比她有主心骨多了,她要抓住机会和梅子好好谈谈。
直到若干年后的今天,只要想起那个阴雨天,就同时闻得见老大昌扑面而来的奶油蛋糕香……
于葵葵的眼睛亮闪闪,有一包水似的,那都是爱情惹的祸。
她俩分手的时候雨停了。梅子目送着于葵葵笔挺地穿过马路,路边的行人都扭头看她。
于葵葵穿着米白色的细帆布裤子,米白色的高领套头毛衣,芭蕾演员的长脖子使她成为这条奶油香味扑鼻的繁华大街上一道亮丽的风景。
于葵葵走的时候把梅子一件心爱的东西拿走了,就是梅子刚当兵的时候从家里拿出来一直随身带着的一枚毛主席像章。这像章是可以闪光的那种啊!戴在胸前一走路,主席头像的背景就开始“光芒万丈”地不停地闪烁。
梅子舍不得给于葵葵,于葵葵耍赖说:“借给我戴几天嘛!”梅子只好把毛主席像章从自己胸前取下来戴在于葵葵的胸前。
梅子喜欢写日记,那天她的日记就是这样写的:
1979年12月31日 阴雨
今天和于葵葵去逛淮海路。好累啊!
不是逛街累,是说话太多,就站在街上说了三个小时。
葵葵怎么了?在我眼里那么漂亮有气质的骄傲女孩,好像一下子被狗屎的爱情打垮了。她居然求我去帮她找戴军说情。要戴军和她好。
戴军有什么好的?我想不通。他在我眼里只是一个没什么脑子的轻狂少年,还是个舞蹈演员。老了怎么办啊?更何况这小子半年前发疯,突然和打架子鼓的徐娟娟好上了。
平素那么清高的于葵葵谁也看不上。怎么突然就觉得非戴军莫属呢?哎!全是她那帮舞蹈学校的同学替她出的馊主意。她们对她说:戴军应该是你的。凭什么让那个“架子鼓”抢去啊!
这种煽呼太不得了啦!因为于葵葵和戴军在中学是同一个演出队的,跳《红色娘子军》,于葵葵演吴琼花,戴军演洪常青。本来于葵葵就心里喜欢戴军,她骄傲不肯说,那当然啦,世上哪有树缠藤?再说于葵葵认为戴军肯定也偷偷地喜欢着她。
那是肯定的那是肯定的!大家公认(或者于葵葵认为大家公认)于葵葵是最漂亮的姑娘。
万万没想到的是,戴军竟然和徐娟娟好了。天哪!娟娟只有一米五几,而于葵葵一米七;娟娟是塌鼻粱而于葵葵是“普罗米修斯”……反正娟娟哪都比不上于葵葵。娟娟的脾气很不好,于葵葵却总是温言细语的,娟娟睡觉又蹬被子又放屁,于葵葵睡着的时候好像还被绑在练功房的把杆上。直挺挺的,特有“份儿”。
我看哪,准是于葵葵压抑已久,被舞蹈学校的同学把火给点着了。
果然于葵葵就心湖澎湃,喋喋不休说说说。我招架不住了,答应帮她去说情。
有一句话我憋了半天还是没好意思说出口,我想对于葵葵说:这样你太没面子了,咱不说行吗?但是她不给我说这话的机会,并且如果我不帮她这个忙,她一准不会再和我做朋友了。
爱情真可怕,把一个骄傲的白天鹅弄得想吃癞蛤蟆。
于葵葵今晚就是回学校排练芭蕾舞《天鹅》。她是领舞。我觉得这有点讽刺意味。
从梅子的日记看来,她还是蛮智慧的,其实都是说别人时清醒,轮到自己时一个比一个弱智。
梅子是个奇怪的女孩,她的思维和现实生活常常是割裂的。比如当时她写的那些日记,好像她把自己摘得很干净,事实上呢,当时她自己也是深陷在一场不可自拔的情感危机当中。
梅子爱上的是文工团那个拉大提琴的小伙子,名叫葛国平。
准确地说,梅子不是爱上了葛国平,是爱上了自己对葛国平的那份自以为是的“拯救”。
葛国平没什么别的不好,大提琴拉得如泣如诉,但他有心脏病啊!梅子全家极力反对,但越是遇到阻力,梅子越是感到这样的坚守高尚而有意义。
好在梅子突然就到了上海,可以和葛国平远距离对峙一些时候。这样就有清醒和冷静的机会。
对梅子最有利的不是上海这座城市的灯红酒绿会改变她的好恶,也不是音乐学院的高雅氛围会逐渐淡化她对边缘地区的厚爱。而是和她同寝室的一位女生对她爱情观的深刻的影响。
这女生叫董白莉,哈尔滨人。
董白莉巴掌大的小脸,五官蛮精致的。身材却健壮高大。底气十足的样子,正好她是美声唱法,按说应该唱起歌来气吞山河。但是不,董白莉的音量只有一点点,好比是一股流量很大的泉水,出口的泉眼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就像她的脸蛋和身材所形成的矛盾一样。董白莉唱歌的声音小。说话时则正好相反,像是在表演东北二人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