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走过来,叫志南给她扣好项链扣,志南按照她的意思做了,扣好,不自主地在她的脖子上亲了一下,两个人很自然地拥在一起,免不了又是番死去活来。
那是70年代一星期六的晚上,司令员杨三虎下部队里去了,夫人邹星华叫老保姆潘姨做了几个菜,又打电话叫志南回家吃饭。“你爸不在”,她先这样说,然后才道,“潘姨烧了你最爱吃的红焖牛尾。”
晚上,邹星华和儿子志南、志西、女儿北萍围在餐桌前吃饭,说了一轮亲话之后,邹星华对志南说道,“你今晚住家里吧,明天还要见一个人。”志南警惕道:“什么人?”邹星华道,“就是我跟你提了很多次的尚莉莉,我约了她明天到家里来玩。”志南一听就烦了,“妈,爸叫我下坦克营当连指导员,我自己想准备准备上军校,你是忙不迭地给我找对象,这叫什么事啊,我又不是困难户……”话未落音,他已知道失了口,看了一眼志西,志西仍在低头吃菜,脸上无任何表情。
以邹星华的精明,她当然知道不需要过早为志南的个人问题着急。但尚莉莉的父亲在中央委任要职,她本人又在广州第一军医大学读书,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如果跟志南合适,就等于稳住了三虎的根基,还有可能往上升。三虎就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一天到晚下部队,你就是长在部队,又有谁知道呢?又顶什么用呢?像军区的刘副政委,要能力没能力,要水平没水平,为什么破格提拨到北京?不就是他的女儿先嫁到北京吗?什么叫朝里有人?这层关系没有人会点破,但又实实在在地产生作用。邹星华心想,像我们这样的家庭,哪有不搞政治婚姻的。
“你们见见面再说嘛,我也没说一定成。”邹星华想说服儿子,“别以为人家没人要,手上有儿子的,都打她的主意呢。”志南没兴趣道,“就算是政治联姻,那也应该是北萍的事,反正按照你的意思,北萍得嫁给皇亲国戚。”不等邹星华说话,北萍已啪地放下筷子,杏眼溜圆道,“你少放屁!谁敢打我的主意,我就当姑子去!”说完翻了个白眼,扭身走了。
北萍那会儿不知道,这就叫私定终身。
经不住母亲左说右说,志南决定留在家里睡觉,星期天应付她见见尚莉莉,这事就算完了。
志南有睡懒觉的习惯,逢到星期天,如果不叫他,他能一直睡到中午。
志南起床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他穿着睡衣,迷迷糊糊地来到客厅,见妈妈、志西正在和一个女孩说话。看到他,母亲从沙发上跳起来,“你怎么这样跑出来了?”志南揉揉眼睛,“你们又不叫我。”志西道,“妈叫你第三次了,每回都说你已经坐起来,一会又没动静了。”女孩捂着嘴咯咯地笑起。邹星华觉得很没面子,催着志南去换衣服、洗漱。
其实志南所以态度和缓,外加一份不显山露水的热情,完全是因为对尚莉莉估计过低,尚莉莉倒也并不漂亮,但小鼻子小眼的颇为温文雅致,尤其是皮肤白细如瓷,且体态单薄,我见尤怜。她身上没有高官子女的傲气,喜欢笑和细声地说话,甚至她还问了志西的病情。
尚莉莉只坐了一个多小时就起身告辞,邹星华反复地留她吃饭,可她是一个有分寸的女孩,初次到别人家,她是不会留下来吃饭的。
志南把莉莉送到门口,她只说一声再见,就匆匆离去了。志南也没想到,他对莉莉的印象会这么好。
回到家中,邹星华更是对莉莉赞许有加,说这样的儿媳妇带出去是最体面的。志南不快道,“哪儿挨哪儿啊。”邹星华道,“志南你要主动一点,比如,先写封信什么的……”志南道,“不行,那多傻啊,见人家一面就写信,也太掉价了。”
老实说,志南也没觉得莉莉好到让他立马就追的地步,他更关心的是自己的前途,比如上军校什么的。
军区礼堂上演样板戏《智取威虎山》,是上海京剧团来演,原汁原味的板团戏。志南和北萍都没兴趣,北萍道,“妈,我给你来一段小常宝吧。”邹星华扬手道,“去去去”。
坐在前五排的首长席里,邹星华意外地看到军区政治部顾主任的儿子顾海涛、女儿顾海青和尚莉莉一块来看戏了,海涛和莉莉熟稔地聊着。快开演的时候,顾主任来了,他是今天观摩演出的主要首长,演出结束后要上台跟演员握手、合影的。他坐下来之后,还回头亲切地跟莉莉说了几句什么,莉莉一边回答,一边点头。
顾家的动作真快啊,邹星华这样想到,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官场如战场啊。对于北京来的一批干部子女,邹星华大致地摸了摸底,其中也不乏优秀的人材,但大部分,不是过分跋扈、太不成熟,就是形象太差,不敢恭维。莉莉是相当全面的女孩,实在难得。
这场戏邹星华没有看好。
其实她误会和错想了顾家。顾主任对自己的能力相当自负,他是印尼的归国华侨出身,本人的学历高,有“军中秀才”之称。根本不屑于去想什么花拳绣腿的小玩艺儿,他的女儿顾海青和尚莉莉在军医大学是同班同学,同时又是好朋友,认识顾海涛就变成了一件顺理成章的事。
顾海涛也在家门口当兵,在空军技术五团搞侦听,他这个人稳重、有礼、风趣,就是个子不高,作为年轻人,他也显得太敦实了。
第二天,邹星华买了些水果,又叫潘姨妙了些榨菜丝,放在广口瓶里,加上几听凤尾鱼的短缺罐头,叫志南给莉莉送去,“就不要派车了。你骑自行车去,别年纪轻轻的一身纨绔气。”邹星华说道。志南道,“这样也太婆妈了吧?”邹星华道,“是显得婆妈了点,你就推到我头上,重要的是你们要熟起来。”
志南还是有点犹豫,他其实相当爱面子。邹星华道,“海涛可在追莉莉呢,你要是晚了,再想也没用了。再说就是上军校,你跟莉莉好,选择的余地只会更大。”志南道,“我也不是说莉莉不好,但爱情毕竟是纯洁的,掺杂着这些东西不是味……”“所以你爸爸说你缺乏政治头脑,”邹星华厉声地训斥儿子,“什么纯洁的爱情,你也太小资产了,你要想大事,做大事,婚姻也要为政治服务,这对你非常重要,只会如虎添翼。”志南也被母亲说昏了头,当天晚上就去了军医大学。
他找到尚莉莉时,莉莉刚洗完头,她穿一件米白色的军用长袖衬衣,下摆束在绿军裤里,腰身盈盈一握。她披散着头发跑出来,带着微微的茉莉香。见到杨志南,她的脸刷一下红了。
杨三虎从部队检查工作回来,星期天在家看见杨志南,奇怪地问道,“你怎么还在机关里混!什么时候给我下到坦克营去?”志南小声道,“我在准备考军校嘛。”杨三虎道,“上军校更要有基层工作经验,你根本就没有好好在基层连队呆过,就是上西点军校,也不可能成为一名优秀的指挥员。”
邹星华心想,儿子如果现在就去了山沟沟,和莉莉的关系可能就放下了,海涛守得这么近,人总是在一起容易有感情。于是她对杨三虎说道,“志南是一定要去坦克营的,但是他最近胃有些不舒服,治疗一段时间再去,我们也放心嘛。”杨三虎气道,“他有没有沙眼?是不是也需治疗?星华你这是害了他,他有什么胃病?刚才吃饭比我吃得还多。”邹星华还想说什么,杨三虎断然道,“别?嗦了,下个礼拜志南就到坦克营报到!”说完就赶着开会去了。
家里的许多事情,杨三虎听邹星华的,但原则问题,还是杨三虎说了算。
志南到军医大学跟莉莉道别,莉莉说你到了那边就给我来信。志南点点头,他觉得莉莉对他不冷不热的,这反而激发了他追求莉莉的决心。莉莉说你到下面锻炼锻炼,再上军校,将来会很有前途的。志南说我不是怕苦,就是觉得现在去了有点不是时候……莉莉不说话,脸又红了。
莉莉送志南到军医大学门口,碰上海青,海青道,“杨志南,还上什么军校啊,就到咱们学院学学外科吧。”志南道,“女孩才学医呢。”海青道,“那们总往我们医学院跑,是不是你妈妈又给莉莉送榨菜了?”志南看了莉莉一眼,有些尴尬,海青装作没看见,只对莉莉道,“我哥说这个星期天去划船,到时他来接我们。”莉莉笑道,“也好。”海青头也不回地走了。志南也一时无话,人家星期天划船,他不去坦克营干嘛呢?
志南下到坦克营,每天无非是出操、训练、政治学习,文娱活动是学唱歌、拔河、扳手腕什么的。指导员要处理的事就更加鸡毛蒜皮,炊事班做病号饭的鸡蛋丢了,晚上点名的时候,志南对战士说,丢两个鸡蛋事小,但一个军人的道德品质是大问题,希望偷吃鸡蛋的同志不好意思坦白,就单独来找我谈一谈,我一定给保密。大伙也要从思想的高度认识这个问题,吸取教训。
连长唬着脸说,新指导员刚来,就发生了偷鸡蛋的事件,我都替你们脸红!总共就那么两个鸡蛋,你吃了,拿什么做病号饭?你一个胖胖的,全连同志都瘦瘦的,你好意思吗?呆会儿下去开生活检讨会,先自查,看谁去过炊事班。
连里新提了一个排长,不到两个月,他对象从农村给连里来信,说排长把她甩了,她在村里没法做人。志南找新排长说了两晚上,新排长一口咬定,两人的关系是包办,没感情,志南拿《霓虹灯下的哨兵》中的陈喜作例子希望新排长不要忘本,新排长说,她要长得像春妮,我会像陈喜那么傻?
连长火了,在连部对志南说,你跟他废什么话!没感情,你当战士的时候怎么不甩人家,提了干、入了党,人家就成了包办的了?好,下一批转业就是他,你是要军纪党纪还是要自由恋爱?我还治不了他了!
新排长很快就跟对象恢复了关系,偷鸡蛋吃的战士也在全连的会上作了检讨。
杨志南内心里对连长的许多做法不以为然,但他也承认他有带兵的经验。
在这样的穷山僻壤,杨志南最大的乐趣就是给莉莉写信,读莉莉的回信,两个人都是写一些生活流水账,信头一段毛主席语录,信尾一句“祝你红、专、健”。
连部有一架手摇电话机,接听任何电话都得高八度,重复三四遍。一天傍晚,有要求入党的战士向指导员汇报思想,志南坐着小板凳在院子里跟战士捉膝谈心。电话铃响,通讯员接听以后从连部冲出来,大叫,连长、指导员,中央军委来的电话!在场的人都傻了,因为顶到天也就是旅部打来个电话,大军区都不来过什么电话,更别说北京了。连长大喊一声:紧急集合!心想,说不定毛主席他老人家亲自关心着我们边防战士。全连在几秒内就排好了队伍,连部的院子里鸦雀无声。
连长的手心直冒汗,声音都颤抖了,听了一会儿,他说,叫杨志南听电话。
志南也糊涂了,电话线的那一端飘来一个微弱、细小的声音,是莉莉。志南万分惊喜,连长把队伍解散了,还瞪了通讯员一眼。
莉莉对志南说,学校放假了,她在信中已告诉过志南,她现在在北京,不一节一节的走军线是不可能找到他的,她说很想听到志南的声音,又说可能会提前回校,也许去坦克营看看志南。
那一个晚上,志南久久没有入睡。
放暑假的时候,莉莉才真的到坦克营来,志南也没有什么可准备的,在招待所打刷了一间房,他来连队以后和战士们一样剃了平头,不穿袜子。莉莉来,头发一时是长不起来了,但他还是找了双尼龙袜子穿。莉莉是从北京过来,带了许多果脯、米花糖、高粱饴,战士们一批一批地到她那里去,把东西都吃光了,反映高粱胎最好吃,志南纠正他们是高粱饴。
莉莉还给志南带了一只特大家庭号的美加净牙膏,大伙都觉得新奇,又听说这是中国最高级的牙膏,都要试试,就排着队到连部去挤,用过的都说好,清凉。
吃过晚饭的时间,志南就陪莉莉到野外散步,野地里有淡淡的风和摇曳的小花,莉莉的额发温柔地飘起来,像一只小手抓痒了志南的心,她的脸蛋在夕阳的映照下白皙生动,吹弹得破。志南道:“海涛还追你吗?”莉莉道:“他也没跟我说过什么,就是老搞些活动。”志南又道:“你喜欢他吗?”莉莉不快道:“我喜欢他还到你这儿来干吗?”志南劝道:“你别生气,我看你对我不冷不热的,对他反而自然、热情、所以……”莉莉没有说话,沉默了好一阵才低声说道;“你这么风流倜傥,谁知道你是不是真心的!”
老实说,莉莉也没有觉得海涛不好,但是见到志南,便觉得他身上有一种她喜欢的劲儿,什么劲儿,她自己也想不清楚,但对于志南,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推着她去靠近,亲近。
志南也喜欢上了莉莉,这他简直没想到,通常他母亲掺乎的事,他就反感了三分,这回他还真得感谢母亲,莉莉虽然不是艳丽的女孩,但她是特别的女性,女性的单簿、温文、矜持,这都是他喜欢的,更重要的是,他们极易亲和,是一种环境下生长的人,从一开始就不感到陌生,不感到反差或者障碍,莉莉的一笑一颦是懂得他的,他感觉到莉莉也颇欣赏他。
莉莉快走的时候对志南说,我还不知道坦克里面是什么样子呢,志南说那我带你去看看。
一天下午政治学习,志南带着莉莉去看坦克,两个人钻到坦克里去,莉莉觉得特别新奇,东摸摸,西看看,还戴上坦克兵防震的帽子,她的脸更细小了,挂着一丝不易觉察的调皮。志南忍不住拉住了莉莉,他喘息着寻找莉莉的嘴唇,莉莉的嘴唇非常柔软,润泽。
莉莉因受了惊吓,拼命地躲闪,这客观上是一种强烈的挑逗,她被志南越抱越紧,越吻越深。
之后他们谁也不敢看对方,也不知说什么好,志南贴着莉莉耳朵,“相不相信我是真心的?”莉莉撒娇地打了他一下,但却扑到了志南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