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西路生意最好,麻秆露出两条纤细的病腿,腿下压着救命书,稚气的脸上扑闪着一双叫人心疼的大眼睛,可麻秆的收成却不如我们。
回到棚子间,张爹狠狠地罚他跪,一边拿鞭子抽他:“我要你盯着人望,一边盯一边想自己可怜——”
那晚香香刚来,她穿着枣红的花棉袄,蓝布裤子,小辫子光滑溜圆,像青藤上的新瓜秧。棚子里突然来了女孩,大家都忍不住兴奋。
麻秆的眼睛亮亮地老往香香身上溜。张爹恼了,照着麻秆的脸踢上去一脚。水面筋急于显摆,冲过去对麻秆左右开弓,连打了十多个嘴巴。
麻秆满头肿胀,耳朵嗡嗡响,嘴角淌出鲜血。
麻秆不是第一次挨打,但因为旁边站着香香,香香那双乌豆似的眼睛惊恐地望着这一幕,麻秆的嘴巴憋住了,但一串亮晶晶的泪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
麻秆由衷地酸楚,他蒙着脸伏在地上哀哀地哭起来。
张爹把水杯递给水面筋,一边踢踢麻秆的屁股,拿鞭子抽上来:“可记住了?!就是这滋味,你盯着人望的时候就想着挨打。”
直到钻进潮湿和酸臭的被窝,麻秆还在呜呜地哭。
麻秆每回哭起来,就会掉进记忆那条脏污的河。仿佛一只溺水的狗,他上下起伏着,挣扎着,真恨不得一个浪头过来,再也不要起来。
张爹是春节前找上门的。
张爹穿得很体面,头戴一顶皮帽子。他的体面让麻秆鸡窝一样乱糟糟的家顿时亮起来,这个体面人讨好麻秆:“小伙子,跟张爹去上班吧?好吃好喝,挣大钱。你坐在家里有什么意思?!”
麻秆破衣烂衫的,坐在天井里像只烂冬瓜。村里孩子都上学,哥哥弟弟也上学。父母就是不给他上。每到年根,哥哥弟弟都买新衣新鞋,麻秆没有。麻秆只能穿他们剩下的。
即使吃条鱼也有分别,弟弟喜欢吃鱼泡,父母帮他挑出来,直接夹到他嘴里。哥哥吃鱼头,爸爸说鱼头补脑子,吃了聪明。他们吃了鱼头、鱼泡,瓜分了鱼肚子。一条鱼吃得剩下尾巴,才会轮到麻秆。有一次麻秆造反,爸爸就打了他一耳光,打得很响。
“生来就是废物,吃闲饭的货,还想吃好的。”爸爸骂得更绝情。
妈妈哭:“生你这个儿子作孽啊,伺候你一辈子,死也享不到你的福。哪是生儿子,我们是养祖宗!”
麻秆在这个家里纯属多余,他明白这一点。他早就想走了,不管张爹是个什么人,只要能带他走就好。
张爹说要带麻秆去城里的残疾人福利厂:“那里给饭吃,还给工钱。”父母高兴起来。
“做什么工?”麻秆简直是自豪了,父母第一次正眼瞧他。
“卖香啦、看摊子啦,不累。”
张爹跟父母关在房里说了半天话,爸爸最后嗓门大了,“三千一年,低于三千就算了。”
“三千就三千。”
麻秆当天就跟着张爹走了,摩托车带着他离开村子。他第一次看见了村外的田野和马路,还有那么多的桥。天空是那么敞亮,年根的阳光简直好极了。麻秆一路上就没舍得合上眼,他乐呵呵地想,日子总算熬出头来了。
张爹有漂亮的大房子,厨房终日飘着酒肉香,男女老少穿红戴绿,悠闲地吃喝。吃饱喝足了就逗一条高大的白色牧羊犬。
大房子后面有一间带铁链的小房子,麻秆被关进去起初还新鲜,只是看到水面筋他就吓哭了。接下来每件事都让他害怕极了。挨打,挨骂,挨饿,挨训——麻秆真觉得下了地狱,连只狗都不如。
麻秆冲着张爹喊:“你骗人!”
那样只会赢得一顿毒打,张爹明明白白告诉他:“我骗你但没骗你父母,他们同意的,还拿了我的钱,你就认命吧。”
年一过,张爹就领着大家来到小棚子。小棚子清一色住着乞丐。老的小的,病的残的,脏的臭的,一到晚上,这里别样热闹。
天亮了才知道,小棚子扎在旷野里,四下渺无人烟,只有一堆乱坟岗,高高低低的。有的坟很新,白幡上的黑字清清楚楚,格外触目惊心。
不知是因为坟让这里成为无人问津的旷野呢,还是因为这里是旷野才安下这么多坟。远远望去,小棚子和那片坟混为一体,不像住着人。
坟场后面是个离奇的大泥坑,像一个人心上被挖去了一大块,那个坑比起高高低低的坟还叫人心寒。
香香害怕坟,水面筋不怕,他抓住香香拼命地往坟上拉,嘴里喊着“鬼来了、鬼来了”。
香香吓得哭天叫地。不知是不是那些鬼作弄,从那以后,香香就不高兴吃饭,眼神怔怔的,谁声音大了她都会吓一跳。不等张爹冲她发狠,她抢先哇哇哭开了。一张脸从早到晚哭得像虫蛀过的烂桃子,湿嗒嗒、酸唧唧、苦巴巴的。
当初张爹图便宜收下香香。现在他明白了,香香之所以便宜,原来是有病。这样一来,张爹就一肚子懊恼,有苦说不出了。
他拿棍子狠狠地打我们,水面筋被打得最惨。张爹交代,谁也不许作弄香香。
坟里的鬼可能不怕打,硬是缠着香香不放,香香一天天地萎靡,张嘴就哭着喊怕。这个病歪歪的香香既不能打也不能骂,好在她苦巴巴的能招生意。张爹对她不抱指望,只想她别出什么意外,把本钱要回来就行。
张爹认定麻秆是块料。两条变形的细腿天生招人可怜,加上他眼睛大,睫毛像女孩一样长,只要开了窍,将来定能挣大钱。
张爹下力气打麻秆,打够了再哄。他扳住麻秆的下巴,给他满满一杯水。
水是最大的恩惠,张爹平常最吝啬水。谁敢偷水喝,肯定少不了一顿毒打。
张爹要我们渴,最好渴得嘴唇起皮、开裂,渴得浑身起火,马上就要渴死才好呢。张爹说,渴了眼神才会可怜。
我们跪在街头,不仅要渴着,眼睛还要会盯人,要下死力气,哪怕遭白眼让人家讨厌、被骂了打了都要盯住不放,就像钉子钉到人身上,那样人家才会难受,才会动心,不掏钱就不安。
除了眼睛的功夫外,嘴巴还要会喊,伸出去的手还要会抖,轻重缓急都有讲究。
这里面学问多了去了,都是张爹的经验,他秘密地教我们,不让外传。拳老大老来逗我们,张爹不喜欢,他恨不能将我们密不透风地关起来,变成圈养的牲口。
麻秆敌不过水的诱惑,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光,张爹摇着皮鞭走来走去。
爸爸没出事的时候,我一直在村里上学,我一共上过三学期,会写家庭住址和全家人的名字。
张爹每个月往我家寄工钱,我会像水面筋一样把汇款单要过来读一遍,否则就学着水面筋消极怠工。
水面筋的钱让张爹存在银行。存折上写着水面筋的名字,每个月,他都要看一遍。是我教他认识了上面的字。
“你们盯着人望,伸手去要,最好这样哭着。不哭也可以,但心里一定要想着哭这回事,不能面无表情,眼里一定要有悲伤。”
说着兜头抽下来一鞭子,那鞭子一会儿抽在背上,一会儿抽在腿上,我们不住地疼得跳起来。疼痛让我们真正悲伤。张爹噼里啪啦打人,老鼠都吓得逃出去了,棚子里一片死寂。
张爹训够了才放我们睡。当然,第二天要是收成好,蛇皮袋鼓起来了,他就要去和拳老大喝酒猜拳,我们就能暂时松快一个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