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太公春亭学祖上的样儿,最懂经济,不让三个儿子吊在一棵树上闹饥荒。二爷像吃独食,吸灌了一家子全部的营养,从小就傻长个儿。但我们这里的偏见,长个儿的就不长脑袋。便缘这个因果,二爷一字不识,“扁担横横,一字埋怨太长”。民国了,一般孩童都要像模像样,上学开蒙;到二爷那儿,就全免了。大人的决定,二爷没有主见,也没有怨言,直接分流到耕读传家的耕众部落,晴天下雨,每天与泥土打交道,他仍自得其乐,照吃照喝,睡得着困觉。听说十六岁便敢与村里力气最大的金堂大块比倒开茶山。屁股朝山尖,一锄下去,收不住力的会前冲,滚落茶山。泥土还要用锄板倒提上山。打着赤膊,不吃不喝,他们去榧树湾比拼。金堂可是村里的黄巾力士,牙齿咬箩绳,可叼起两箩筐玉米籽粒,起码二百来斤。也算村上的一件大事,像过节日,村里的壮实劳力、妇女孩子,全停了手边的活计,闲散到地头,蹲的坐的自便,抽烟杆的抽烟杆,喝茶的喝茶,孩子们跑上跳下像群猴子,妇女们则一面说话,一面抓扒些猪草。似乎下了赌注,不分出个子丑寅卯,他们的心里就窜着只马猴,踏实不了。后来,金堂与二爷只剩下一条裤衩;不是挨着文化,知道羞臊,说不定连皮都能剥了。香花内眷的老娘眼尖,居然看清了二爷裤衩裆边的破洞,说里面存有一条驴鞭,能炖三斤驴膏。别的女人没说。似乎没啥输赢。第二天,二爷还去干活。村里已知道金堂不行,是其婆娘先在村里转嗓,破口骂人,再是金堂的独眼娘在塘埠头捶衣服时絮叨,说儿子便了血,黑漆漆的,服了她两调羹的三七粉才缓过神来。至于二爷,脑后被春亭太公啄了两个栗凿,外加一铜烟嘴儿,说他犯傻。最后是手指直戳二爷胸口,一字一句地立下规矩,一不与人比吃,二不与人比力。还要儿子背书一样背诵。二爷看了他爹两眼,似乎不很服气,但没说什么。下午又犯事了,二爷把上台门的八灿痨虫打得连滚带爬。八灿嘴有些多,宣泄了二爷金相被春亭太公打骂与背书的事儿。八灿的娘高老太婆颠着一双小脚,巴着泪眼,来告诉春亭太公。二爷又被饿了一次饭。八灿的额上则长出一只角,是二爷用额头硬碰硬对撞的。高老太婆眼泪淘饭,却是再也不敢过门说事了。背后叫我二爷二郎神,天打雷劈,老天会下诏治他的。
在我们村里,没有文化就像裆下没把,撒尿要蹲,受不得别人尊重,虽然逃难来我们村的那位祖上曾是金戈铁马的将军。他力大如牛,在村下山腰的古寺,居然抓起庙里的石磨作扇,轻轻扬扬,消除远奔的疲惫和臭汗;既让一寺的僧人惊讶,又因此立赌下注,赢下一村的基业土地。但村里依然对劳力者轻看,喜欢追念更上头的老祖宗。老老祖宗是个羲皇年代做了驸马的人精。读书神童,十三岁便是溜溜的探花郎,真是长脸。山里这点出息,瘠田薄土,费力只挣一口饭,何来富贵?读书也确实有效。这疙瘩山区有三个以地势高闻名的村堡,数我们村最穷,也算我们村最荣耀,外人须高看一眼。不知自何时开始,我们村年年有八副书箱担子归里出外。外出是被高看聘请做先生的,过年便往家里数白花花的银子。我们至今仍耳熟能详且怀了尊敬的,就有高高先生,能在一个村子里把书教到老,胡子白了也没人婉言驱逐;心法先生,一张诉状,把邻县东阳的法官镇得集体起立鞠躬;斐尧先生,医生救命之外,一副对联,二十八字儿全是走字底,什么进退通达,依然文理顺畅,赞赞的大家手法。而且据说,我们村生就的出举子龙凤风水。村前的松尖山笔头尖尖,像一管特大号的巨笔,蓝天为纸,凭我直书。村后屏岗的最高处,有一眼细池,才脸盆大小,猪肝色的蜂窝岩上覆,像一只开嘴等天鹅肉的蛤蟆,似乎转眼天鹅就来眼前了。村里说,这是砚台和砚盖儿,文房四宝之一。更奇的是砚里那半瓢水,天雨不盈,天干不竭。村里遇旱田地开裂,水井见底,跑十里地,活命水都要去山下溪底手提肩挑,偏这砚里的一寸水,依然慢悠悠的,干不了。村里有一口吃,就盼子女借读书发达,便瞅个良时吉辰,备下水果、纸元宝啥的,去那里烧香磕头。当然也不会忘记还愿,许愿不还,下世要割舌头的。村右三五里外,有一个山岩,一叠重一叠,叫五升菩萨,山字倾倒,极像竖起的笔架。去五升菩萨的路边,还有一处台形山岩,樟喜大爹他们摆了蜂箱养蜂的,叫状元岩,也不知讲究。祖上知道地灵能为人杰造势。二爷偏有一身耕板田的牛力,倒推出智力一定平平,秤杆撒尿,于是谁都当他是狗肉,不端上席面台盘的。二爷也认怂,继续努力他的农家活儿,从晚上喂牛草到白天用牛犁耖耙做田先生,没个歇息的时候。过年分压岁钱儿,住里台门的春木太婆才会有一句公道话。
“我们春亭叔家里,金相能当半个家。”这是说春亭太公家的生计用途,一半靠二爷挣下的。至于当家作主,二爷是一些都不敢的。
春亭太公把着长烟杆的铜镶头,在红火艳艳的烤火盆沿上跺掉已经成灰的烟火,回对道,“老嫂子,不要宠坏了人。狗看家,鸡司晨,干活谁个不会?菜干豆、麦酱的营生,想富起来,还靠读书。”
那一刻仿佛春亭太公自己已离开了土地,到了天上,享受书本的诸多供养了。说着话,春亭太公一面又将烟杆铜镶头送到二爷的眼前。二爷看一眼父亲,没话,从桌上油腻腻的烟袋里挖一撮大小合适的烟丝,装进镶头。春亭太公在火盆里一对,又极享受地抽吞起来,嗞嗞的声音像许多小虫子在紧挤慢挤地钻孔,那里边一定藏着说不尽的快乐事儿。那烟丝也是二爷给切下的,丝丝匀称。对门的喜棠老伙一直比着二爷骂他的老儿子昆兴,说他“喊不能走,哗不能停,松绳不溜”,直接比成了没有路径的蛮牛,私下里还会叫二爷偷给他一嘴烟丝儿。喜棠老伙还有话儿没说,他的三女儿已经前胸后腚,耸耸的,翘翘的,待字闺中,眼睛也水灵灵地湿。如果春亭有眼力,雇人给二爷说媒,喜棠老伙是会满口应承、满心欢喜的。
“给你。”喜棠老伙的三女儿春芬似乎耐不住春思,有过几次暗示,还借夜色塞一块绣了交颈鸳鸯的粉红手绢给二爷,半娇半羞,潮红着脸儿。二爷后来说,那时春芬还真漂亮。
“这用得着吗?”二爷干活,是用衣袖或衣服下襟擦汗的,一面倒地撩过去,干脆利索。可怜二爷真是一头“梁哥哥”一样的呆头鹅,不如一唱一和能传哥哥妹妹的情儿的鱼鸟,没有给一些回音。春芬热热的心思遇了不理不睬的冰霜天风,丝丝地割痛。外嫁的春芬后来回娘家,却是给二爷的儿子德昌喂过奶的。本该老子享用的快乐安逸,却肥了没娘的儿子。有娘生没娘养的德昌,终于在村里女人们一口一口的百家奶水和随便喂养的番薯、萝卜堆里,蓬勃地生发起来。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念过许多书的大爷,还会念给儿童开蒙的三字经。一个村子里,方方面面,许多力量共同维护着文化与读书人的威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