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湾村紧靠黄河,宽宽展展东流的黄河在这里叫从南边伸出来的一高地挡了一下,向北扭去,绕了一个不小的大弯,才又转回来,向东流去。就在这块高地东边,弯出一个高高低低有几十户人家的村庄,就是河湾村。
兰兰的娘家,本来就是来投亲家的,先在村里的亲家住了一阵,后来,就在亲家的帮忙下,在村子东南头一片大草滩的南头,紧靠库布其大沙漠的地方,搭起三间泥棚草舍,又开了几亩荒沙地,一家三口人过活。整个河湾村,家家户户都毗邻,只有兰兰娘家一户孤悬村外。
兰兰娘家这会儿只有三口人,兰兰大、妈,还有一个十七岁的弟弟。
兰兰带着儿子突然到来,用兰兰妈的话来说,真是“梦也没梦见”。
兰兰妈从女儿手里接过裹在一块小红被子里的青山,瞅着那张胖乎乎嫩白白的漂亮的小脸,一遍又一遍地说:“这就是我的外孙子?就这么大啦!长得这么袭人?!”
兰兰她大一看就知道是个和善的庄户人,凑上来看了看孩子,就退后立在门口那儿只是搓手,只是笑。
兰兰的弟弟根在拉住姐姐的手左看右看。他与姐姐不见面,已经有两年了。两年前,他还是个正在调皮捣蛋的毛头小子,现在,个儿也长高了,比兰兰都要高过半头了。
兰兰见弟弟长这么大,也是希罕得不行,摸摸弟弟的肩,捏捏弟弟的耳朵,说:“才两年多不见,就长成大后生啦!”
根在和姐姐亲热了一会儿,才想起姐姐的娃娃,扑过去,伸手要从他妈的怀里往过抢娃娃,刚拿在手,又叫他妈给夺了过去:“根在,看你毛手毛脚的,娃娃能这么抱么!”
根在抱不到孩子,就乍着两只手围着他妈绕着,眼睛紧瞅着小外甥,嘴里说:“看看,这两只小眼睛,真像两颗黑葡萄!再看看这小嘴……”
根在看着不过瘾,就伸出右手,用一根指头在小外甥的脸上、下巴上、额头上点了一下又一下,说:“这眉眼长得有点儿像我姐夫,这嘴、鼻子、下巴却像我姐!”
兰兰大却在一边笑了,说:“养儿像外舅,我看这娃,倒跟咱根在长得可一样样儿呢!”
根在:“大,你说这娃娃像我?我咋就一点儿也没看出来呢?”
兰兰妈:“那是因为你连自个儿长得个甚样样儿都不知道,都怨咱家,如今连面镜子也没有!”
兰兰指着自个儿带来的一个蓝布包袱,说:“我有一面小镜子呢,以后让根在天天照吧!”
根在又点着孩子的下巴说:“傻小子,你是我外甥,我是你舅舅,见了舅舅你咋一声不吭,快叫舅舅呀!”
兰兰妈:“还说人家是傻小子,我看你才是傻呢,这娃娃才多大,就会叫你舅舅?!”
兰兰:“快过周岁啦,会说好多话呢,只要教他,他就会叫的!”
一家人高兴了半天,当妈的才说:“看看,咱就顾高兴啦,连人家王队长他们一顿饭也没给人家吃!”
兰兰她大说:“你这话不是马后炮么?人家王队长他们早走了,你才说!”
兰兰妈:“唉!……那咱自家也该做饭了,太阳都出来啦,兰兰,你早饿了吧,还有咱这小外孙!”
一家人吃过早饭,小青山吃了妈的奶水,躺在炕上睡了。兰兰虽一夜没扎一眼,却没有丁点儿睡意,就斜靠在土炕上的铺盖垛儿,和她大、妈、弟拉起了别后这两年多的话来。拉到日本鬼子在马兰滩的麦场上屠杀十四名抗属一节,兰兰她大、她妈、弟都咬着牙骂:“狗日的小日本!”
兰兰她大说:“我早就知道这小日本狗日的不是东西,这才带着你妈、根在逃到这儿的,看来,是逃对了,惹不起,咱还躲不起么!”
兰兰她妈:“只是苦了咱那亲家老俩口,那老俩口是多好的人呀!”
说到二舅张二羊换受杨孝先之托,带着外甥女兰兰进大青山给老杨家留种,大家都紧张着,听得一惊一乍的,直到最后,兰兰讲到二舅火烧山林,与日本鬼子一起叫烧死,石柱送兰兰下山时,兰兰的妈一下子跌倒在炕沿下,大叫一声:“我那兄弟呀……”就哭死了过去。
这天的晌午饭没吃成,直到太阳落下时,全家才吃第二顿饭,还是兰兰亲自动手做的。
黑夜,兰兰就又叨叙自个儿从山上回到马兰滩以后的事儿。
兰兰她大听得直感叹:“啊呀呀,你二妗子真是个好人里头的好人呐!”
兰兰妈:“我自个儿的弟媳妇,别人不知道哇我还能不知道。她二妗子要说不好,也就她那张嘴,其实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当兰兰叙到花花为了自己叫日本鬼子牲口遭害一节时,大家的愤怒情绪真是无以言表。
根在首先向他大发难了,说:“都怨你,大大,人家家里有后生,都当兵,上山投李支队,打日本,就大大你,倒带着我和妈逃到河这边来了。”
兰兰妈:“根在,你大没错,你不是还小么!”
根在反驳:“我姐夫人家不是刚把我姐娶过,家也不顾了就上大青山当八路了么!这年头,要是人人见了日本鬼子就跑,那迟早还不是会叫鬼子把咱们给都杀了!”
睡觉前,兰兰妈瞅着在兰兰怀里吃奶的小外孙说:“这小子,原来是我那兄弟……你二舅拿命换来的!”
兰兰哼了一声:“可不止呢,还有花花,我二妗子……就说我这个当娘的,为他,又吃了多少苦,成天担惊受怕的。他没出世,就遭了多少罪,这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谁知道还有多少魔难呢!”
一家人一时都不说话了,不知道说甚。
唯小青山花骨朵似的小嘴,啧啧有声地吸吮着母亲甜蜜而旺足的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