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时候,二姐突然来了。她带来了自己的换洗衣裳,并声称不再回去了,这让我们都有些诧异。按我们那里的风俗,出嫁了的女子是不能在娘家过年的,特别是新婚第一年。然而看到姐姐身上累累的伤痕,我就知道她是万般无奈才回来的。
母亲说:“实在过不下去了就算啦,当初人家四平那么喜欢你,你就是不听大人的话,好像我们都在害你哩!走到这一步是你自找的,怨不得别人。”
二姐说:“妈,你要是不要我我现在就走!”母亲红了眼圈,嘴角嚅动了几下,没有再吱声。
“张亦德安的啥心,咋天天打你?”我说。
“其实他人挺好,就是脾气不好。”二姐轻描淡写地说。
“脾气不好也不能这样三天两头就打人啊,你到底做错啥咧?”我愤愤不平,觉得一向争气好强的二姐咋突然这么窝囊啊!
二姐说其实他们两人之间并没有什么根本性的冲突,发生争吵的原因多是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如果有一人肯后退一步或少说两句,打架的事情便不会发生,而事端的根本原因都是因为她的婆婆!
二姐的婆婆五十多岁,是个倔强的女人,二十多岁便没了丈夫。父亲死的时候姐夫才四岁,但姐夫说他犹记得父亲临终前的眼神,那眼睛瓷愣愣地看着他,一直没有合上——父亲死不瞑目呀!丈夫死后婆婆一人挑起了生活的重任,她没有再嫁,寡妇一人把儿子拉扯大,并供他上完高中,可以说是含辛茹苦,呕心沥血,因此姐夫对母亲很孝顺,做什么事也不愿意让母亲伤心。没有父爱的庇护使姐夫从小就受尽凌辱,也成就了他坚强的意志和粗犷的性格——狂放不羁,野蛮粗鲁。寨子村是北塬上最穷的村子,井里没水,土地贫瘠,光棍成群,粮食广种薄收,人一年四季都没有清闲的日子。婆婆一个人经营着上百亩山地,儿子只有在放假的时候才能帮一些忙。村西的老刘头是姐夫父亲的朋友,父亲死后他便经常过来,看见什么活就干。老刘头没有婆姨,年龄比婆婆要大一些,沟里的地他比婆婆锄得还多,出于感激之情,婆婆便渐渐地对他有了好感。两人过分的接触引起了村人的议论,也引起了儿子的不满。那时姐夫已经十三岁了,十三岁的少年挥舞着拳头给老刘头以警告,希望他从母亲的身边消失。然而这样的警告并没有起到实质性的作用,姐夫发现,老刘头虽然来他家的次数少了,同母亲在地里的接触却越来越多,甚至有恃无恐。十三岁的少年血气方刚,他买了两根雷管和炸药,把老刘头的土窑给炸塌了!这让老刘头非常震惊,从此流落他乡,不知去向。
十三岁的姐夫从此便成了家里的主人,他要干大男人干的活,吃大男人吃的苦。
二姐婆婆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像个男人:头发像草笼一样乱蓬蓬地杂乱无章,估计一年也没洗过;衣服是儿子穿过的男式衣服,密密麻麻地摞满了补丁;黝黑的皮肤像树皮一样粗糙,积年的劳累和阳光的照射使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眼角上的眼屎永远也弄不干净;她蹲厕所的时候一边用劲一边跟人高声地拉话(陕北农村有些地方的厕所围墙很低,仅能遮人下部,蹲在里面头都可以看见外面),提起裤子边走边系裤带,往往回到家里裤子还没系好;吃饭的时候她从来不在炕上坐,而是边吃边干活,或一手喂猪,搅了猪食的手又去拿馍;或一手喂牛,放在牛槽边的馍等她记起时早就没了!她长得精瘦,但身体素质很好,五十多岁的女人,经常爬到树上给牛弄树叶子,或一用力就可以翻过一人高的墙,把跑到外面的猪崽赶回来……
婆婆对二姐是一开始就看不惯的。首先是我们家要的彩礼令她耿耿于怀。二姐的彩礼在当时是很高的,原因是母亲不同意这门婚事,她想用高额的彩礼吓退姐夫,没想到姐夫一口就应承了下来;其次是她觉得女人太漂亮了不好,迟早会出事。何况二姐空有漂亮的脸蛋,屁股并不丰满。她认为女人只有屁股大才能生养,漂亮脸蛋是不能当饭吃的。当年姐夫他爸就是看上她的丰乳肥臀,没有计较她的脸蛋是否漂亮,她到家后肚子也争气,一口气生了三个崽,全是带把的!可惜只活下亦德一个,死鬼便撒手走了。二姐带来了完全不同于他们娘俩的生活方式:每天按时吃饭,晚睡晚起,天阴下雨就守在家里不出去干活,早上起来先洗脸梳头再开始做饭,一天把时间都浪费在收拾家务上,把家里弄得像公家人住的地方一样干净,让她怎么也不自在,感觉拿东西都不方便……而最令她伤心的是儿子自从有了媳妇,对她明显生分了起来,没有原来那样依恋了。还有这个媳妇胆大妄为,竟然当着别人的面和她顶嘴,没一点做媳妇的样子!
二姐在娘家住了十几天,也没见姐夫来接她回去,眼见得年关将至,她脸上有些挂不住了。母亲要我送她回去,她不肯,说要回她一个人回,不连累别人。二姐这次出走的原因是因为家里的鸡蛋丢了——家里养的几只母鸡是他们经济的唯一来源,因此婆婆把鸡蛋看得比命还金贵。自从二姐到家后,婆婆每天早晨都早早起来,把手伸到鸡的屁股里摸,这样哪只鸡哪天有没有蛋,婆婆一清二楚。进入腊月的那几天,鸡蛋一天天地变少,婆婆便怀疑是二姐偷吃了,或拿去卖了钱,二姐拒不承认,于是同婆婆言语相交,推推搡搡。姐夫听了事由,当然认为母亲有理,于是一场战争就爆发了。
鸡蛋事件终于在年根的最后一天弄清楚了。那天下午姐夫有事回到家里,听见鸡窝里一阵鸡的惊叫声,看时,一只黄鼠狼正准备离开,嘴里噙着鸡蛋,一跃便上了墙头。他大吼了一声,吼过之后突然觉得二姐是冤枉的,于是在我们准备吃年饭的时候接走了二姐。
鸡蛋风波之后的相当长一段时间,二姐没有和姐夫发生冲突,这令我们很欣慰。也许黄鼠狼有时也有它的优点,只要它勇于承认错误。姐夫对二姐的温柔令婆婆很不快,她认为这样下去会失去一个婆婆的尊严,同时也会失去她的儿子。男人过度地迷恋女人是没出息的,婆婆认为,这妖精一样的女人迟早会掏空了她的儿子……她至今也不能忘记亦德他爸临死前的眼神,她觉得要对自己的丈夫承担责任。
于是,每天天刚麻麻亮的时候,婆婆就在院子里高声地叫骂起来:“都啥时候了,还在睡觉!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哩!”骂着骂着嫌不解气,她来到大门外面,把音量调到最大:“我活了五十岁了,还没见过这么黏着男人的婆姨!我说呢,整天把自己洗刷得那么干净,像个狐狸精,就会勾引男人!”二姐这时已经起来,高声问道:“我勾引谁啦?!你把话说清楚!”婆婆手里正拿着一把扫帚,举起就打了过来。二姐当然也不示弱,两个女人便撕在一起。只听见婆婆高声地叫:“亦德,亦德!你婆姨要日塌我呢,你管不管?!”姐夫披了件衣裳出来,见母亲坐在地上,披头散发,捶胸捣地,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抓住二姐的头发,按在地上便打……二姐一边用手护着头,一边用脚去踢姐夫,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婆婆在一旁看了,忽地站了起来,一脚踩在二姐的脚踝上,对着儿子大声地说:“给我往死里打!往死里打!打死了妈替你偿命去!”
其实姐夫一开始只是做个样子给娘看,但二姐的叫骂声惹怒了他,他于是抡足了胳膊向二姐的头上打去,二姐顷刻间便昏了过去……
婆婆回屋里端了一盆凉水,劈脸浇在二姐的头上。二姐一激灵就醒了过来,醒来后便开口骂:“张亦德今天要是不把我打死你就不是你娘养的!”姐夫本来看她可怜,这一骂又撩起了他的怒火。婆婆说:“你今天不把她整败,以后就管不了她了。”姐夫说:“我还没有见过不怕我的人!”说完又是一顿拳脚,二姐便再次昏了过去……
后来二姐在去医院的路上醒来一回,一醒来她又骂,婆婆要打,被姐夫挡住了。到了医院后,二姐的叫骂声没有停止,这让姐夫娘俩特别尴尬。姐夫愤愤地说:“我张亦德纵横乡里,没见过还真有不要命的人!”
医院回去后姐夫吸取了经验教训,那段时间他对姐姐非常好,甚至责令母亲蒸了一碗鸡蛋糕给二姐吃。二姐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经不住姐夫的一番好话,两人又和好如初了。
姐夫说:“其实我每次打你也是万不得已,我心里也不好受,你为什么要那么嘴硬呢?你告饶一下就不行吗?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如果你求饶一声,我就肯定不会再打了。”
二姐说:“你打我还不让我骂?我没做错啥事了,凭什么让我求你?向你求饶?没门!”末了,二姐郑重其事地告诫丈夫:“张亦德,我魏玲一辈子没怕过任何人,要把我整败,今辈子你别想!除非你把我杀了。”姐夫呆呆地愣了半晌,没说出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