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章回小说》2001年第10期
栏目：企业生死录
正大光明 天下太平
——题记
自从前几天总经理肖汉墨在职代会上脱口说出“今后就是要精简合并卖地皮、变卖资产过日子”的话，职工群众就一片哗然。事后，再联系他当总经理这两年的所作所为、愤愤不平地说这是在吃祖宗的饭、砸兄弟的碗，非把百华公司这点后劲折腾没了不可。
党委书记朱辉清楚，在召开职代会之前，研究今明两年工作思路的时候，大家二致认为在当前形势下，结合公司的实际情况提出“二次创业”的口号可以振奋人心，在狠抓进销工作的同时，进一步深化企业内部的配套改革，也是切实可行的。但谁也没提出这种想法来呀！朱辉问肖汉墨是否还有什么具体打算？肖汉墨却笑嘻嘻地说只是顺口说说。朱辉知道，他既然能在职代会上提出来，肯定是思谋已久了，绝不像他说的“只是顺口说说”那么简单。
这天早晨一上班，朱辉先到收发室要了一份报纸。昨晚新闻联播说：美国的侦察机在中国南海撞沉了中国飞机，他就憋了一股火。心想这美国鬼子真他妈不是东西。前年刚炸了中国驻南联盟的大使馆，今年又跑到家门口上来撒野，这还有完没完？坐在办公室里，刚仔细看完这条消息、办公室主任老王就从门口探进了脑袋，见没有外人，他就走到朱辉的桌前说，朱书记，五金商场职工在商委闹事了。人家来电话，让咱们领人呢！
啥？朱辉腾地站起来，忽然一想，这事跟美国鬼子撞中国飞机是两码事，又压了压火说，找肖总，我们一块儿去商委。
王主任说肖总在外面办事，赶不回来，让你先去，说无论如何也得把人整回来。
朱辉说那行，你再传他一遍，告诉他办完事早点回来，就大步往外走。办公室秘书杨莹玉又追上来说，朱书记，刚才检察院来电话，说明天上午有位姓韩的要来了解点情况，请公司领导在家接待一下。
朱辉问没说要了解什么情况？杨莹玉摇头，朱辉又往外走。一出大门口，见孙明站在公司的面包车旁像是在等他，就问你来干啥？孙明说肖总打电话，让我陪你一块去。他说不用了，你还是在家想想怎么解决问题吧！就“咣”地一声带上车门，连瞅都没再瞅孙明一眼。
这次职代会后，根据公司进行“二次创业”和深化企业内部配套改革的指导思想，各个商场都制订了自己的实施方案。五金商场提出要减员二分之一，朱辉觉得不妥，看过他们的方案就赶紧打电话找孙明，让他来谈谈具体情况。可没想到孙明到公司来的时候，身后还跟来了四十多个职工。一问才知道，原来他这头给公司送方案，那头就公布了下岗人员名单，跟在他身后的都是下岗职工。朱辉心里有火，可嘴上还得维护基层干部。他站在走廊里，面对黑压压一群人，先讲市场形势，再谈企业现状，最后说你们商场的这次改革，时间比较仓促，可能存在一些失误和不周到的地方，要相信你们孙经理和领导班子，将来会做出一些适当的调整和弥补。但改革是势在必行的，不改革企业就没有出路，今天我们牺牲一部分职工的个人利益，那是为了企业能够长久地生存下去，更好地发展起来。到那时候，企业是不会忘记你们的！
道理听着是对的，可它毕竟顶不了一个月六七百的钞票花，也顶不了一天三顿的饭菜吃。牺牲一部分职工的利益，为什么偏偏是我们而不是别人？大伙谁也想不通，正七嘴八舌地呛呛着，肖汉墨回来了。他一见这阵势就发了火，说你们吵什么，闹什么，以为下岗了领导就管不了你们了吗？我告诉你们，减员增效，这是企业内部配套改革的一个环节，是职工代表在职代会上举手通过的。为什么让你们下岗不让别人下岗？你们心里最清楚。你们自己要是没毛病，能让班组里给选出来吗？还跑到公司来又吵又闹的。孙明，你赶紧把他们都领回去！
职工们心里恨死了肖汉墨，可嘴上却说不出个道道来，又都不甘心就这样下岗回家，就跟在孙明的屁股后面，有的哭哭啼啼，有的骂骂咧咧。从公司出来，孙明见撵不散这群职工也不敢回单位上班，就满街蹭跶。这群人跟在他身后，就像哪家出殡刚回来似的。路过临江公园，孙明想蹿过去甩掉大伙。刚买完门票，四十多人呼拉一下都挤到他的前面，把门的要票大伙就一指孙明，说他是我们经理，找他要。
没办法，孙明就接着往前走。见大伙没注意，他想打车溜走。可车刚停下，两个后门就挤上仨人去，后边的人就赶紧跑过来告诉他们看住他：反正他砸了咱们的饭碗，咱们就都上他家吃饭去。孙明不敢上车，就再往前走……
五点多钟天就黑了。孙明走累了，也走饿了，见一家快餐店，就进去要了一份饭菜。可还没等他张口，进来十多个女职工“呸、叭”地就吐了几口唾沫。快餐店老板怕影响生意，赶紧往外撵他们。实在没法子，孙明就往江边走。一坐到江堤上，这些人就前后左右地把他围起来。一个问你凭什么把我们这些人都打发走？一个说你别以为有姓肖的那个小蛤蟆给你做主，就拿我们这些人不识数！关玉梅从后面挤进来，说我男人企业倒闭好几年了，你再让我下岗我们一家人吃什么？李惠兰流着眼泪凑上去，说孙经理，我丈夫前年出车祸死了，这你知道，剩下我和女儿，还有一个瘫婆婆和傻弟弟，都指望我这份工作养活呢，我求你照顾照顾吧！说着说着她就跪下了……。
孙明心里不好受，其实他也有苦衷。三月中旬一天晚上，肖汉墨找他们几个到江北“小红楼”打麻将。吃饭的时候，老肖把他叫到一边说，准备把五金商场在中央街那个分店卖给开发‘公司，孙明问，那些职工怎么办？老肖说，马上就要召开职代会，开完会你就先在商场这边搞精简，等将来卖了分店，一部分人买断工龄让他们回家，一部分人再充实到商场这边来。孙明问，那得减下去多少人啊？他就伸出四个指头，又比划了一个圈儿。孙明为难了，说一下子减掉这么多人，闹不好有人蹦出来和你玩命怎么办？老肖说，操，跟咱们玩得着吗！接着，他就出主意说这事你先不能透露毕点儿风声，等开完职代会，你就利用一上午时间，先让各班组选出三分之一下岗的来，等收完选票，你再选一次三分之一下岗的。孙明不明白，问为什么这么选啊？老肖说，要是二分之一的选法，就咱两人你选我我选你，到底谁下岗啊？孙明乐了。老肖又说，等选完了你就立即张榜公布，闹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要恨也只能恨组里的人，一个班组十好几个人，选完了还剩七八个呢，他跟谁玩命去呀！孙明还是犹犹豫豫的，他说这办法倒是行，可是……
肖汉墨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把分店卖了，你可以省下一股肠子来。我正琢磨着找个机会，在班子会上提升你当总经理助理呢，这件事你要是干漂亮了；我的动议就有了注脚，你明白吗？记住，今天咱谈的这件事，绝对不能对外人讲……
一任大伙哭的哭，闹的闹，孙明就是抱着脑袋不吭声。夜渐渐深了，北方的三月，寒风刺骨。大伙闹累了，也饿了，这群职工中只有三个是男同志，女人们都惦记家里和孩子，这才三三两两地散去了。
一连闹了两天，孙明见江边人少，没有看热闹说闲话的，只要大伙一跟上他，他就往江边走。第三天下午，大伙又跟他来到江边，孙明发现今天每人手里都拎个矿泉水瓶子，心里还想这么冷的天，用得着吗？坐到江堤上，他还是老办法，抱着脑袋不吭声，任由大伙说的说、哭的哭、骂的骂。他都假装听不见，心里还琢磨着我倒要看看你们还能闹几天？天又黑了下来，忽然间谁都不说话了，但听江风呼呼作响，江面下春流涌动，冰面上偶尔传来“嘎嘎”的酥裂声响，肃静了大约三分钟，忽听有喊人了句“还等什么？”大伙呼，拉一下子扑向孙明，把瓶子里的水扬在他的头上、脸上、衣服上都是些女同志，孙明不敢动手，他打了个激灵，站起身就跑。这些人就在他后面追着扬。孙明一面跑，一面赶紧给肖汉墨挂电话。大约十多分钟的功夫，肖汉墨就赶到了，还带来两个保卫科的小伙子。他见孙明浑身上下都是水珠冰碴就气急了。冲着一个还在扬水的女职工就骂起来，说你们他妈的损不损哪，啊？天底下有你们这号的职工吗？让你们下岗、下对了！你们谁敢再这么闹，我让保卫科把他送派出所去！
一个叫大付的女职工喘着气说，肖经理，我们这也是没法子，他一天不哼不哈地在江边跟我们耗日子，我们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耗不起呀，就想逼着他痛快地给个说法。
肖汉墨眼睛一立，就冲着大付说还要啥说法？让你们下岗，这就是说法！你们要是不下岗，老子我他妈就下岗，孙明，上车咱走！
关玉梅一听也急了，知道反正没好，就豁出去了说，小蛤蟆你扬巴啥？一天开着个小轿车，那都是我们用血汗换来的，你干的那些吃喝嫖赌的花花事，你以为我们大伙不知道啊，惹急了我们就跟你说道说道，让共产党扒了你这个流氓经理的癞蛤蟆皮！
肖汉墨回过头说行，你有种，我他妈就让你下岗了，你有种就去告我去！说完，他就上了车，气得开车的时候手都直哆嗦。
第二天一早，这些下岗职工就来到商委会。
临江市商业委员会是一幢横跨东西两趟大街，坐北朝南的灰色四层楼。门前一条马路，来来往往地跑着十几条线路的公共汽车，马路的南面是个广场。如今马路上、广场上到处都是黑压压的人群，马路两头大汽车、小汽车堵的更是一眼望不到边儿。司机老黄见实在凑不到跟前，就在商委会侧面的大街上让朱辉下了车。
昨天上午朱辉找孙明谈过一次话。他说，这么大的举措，你为什么不慎重考虑？如今骑虎难下，你打算怎么办？孙明说，怎么没慎重考虑呀，方案不是也给公司送来了？优化组合，简员增效，这都是按照公司职代会要求做的。朱辉问，你为什么不等着听听公司的意见再实施呢？孙明说，我寻思动作快一点，步子大一点，那也没毛病。改革吗，要改就得改彻底，拖泥带水的干啥？接着，他又给朱辉算了笔帐，说商场现在平均职工工资每人每月670元，回家每人每月发120元生活费，如果将来人手不够，雇一个临时工每月只用300元，而且让他干啥都行……
朱辉说，你以为改革就是把职工都改回家去，简员增效就是用临时的廉价劳动力来顶替高工资的企业职工啊？如果你这么理解那就是歪曲，不信你把这种想法交到职代会去讨论，看职工代表能不能同意？为了缓和一下气氛，他递给孙明一支烟，说这样吧，你再回去想一想，看看怎么修改一下你们的方案，尽量把问题解决的妥善一点，把事情平息下来，你也少遭点罪。
孙明说，我现在是没办法可想了。要咋办，你们公司领导拿主意吧！朱辉有气他的固执，所以今天就没让他跟自己来。
朱辉拐上马路，只见商委门前横拦马路扯起了两副横幅，一幅写的是流氓经理横行霸道欺压百姓，另一幅写的是下岗职工为争权益求见领导。有几个女职工正站在横幅边上向围观的人群述说着她们的遭遇。其他人有站着的，有蹲着的，也有垫张报纸坐在地上的，扑扑拉拉占了一片。李惠兰抱着闺女，小女孩手上缠着绷带，痛的直抹眼泪，一下子使气氛又悲壮和凄惨了几分。
说起这李惠兰，也真是命苦。她很小的时候就死了母亲，十多年后，父亲娶了继母，又生了个小弟弟。可就在她上高中参加学农劳动那年，父亲和继母又因煤气中毒而死，刚刚五岁的小弟弟虽被抢救过来，却留下个半痴半傻的后遗症。为了照顾这个弟弟，她直到三十岁才结婚。可三年前当自己的女儿刚满一生日的时候，丈夫又因车祸丧了命。寡妇婆婆因此一病不起瘫在床上。平日里李惠兰既要料理家务，又要照顾老弱病残，迟到早退的事就不免常有。所以这次优化组合，小组第一次提名就把她推选出来。可她又实在离不了这份工作。这些日子她流着眼泪，心急火燎地和大伙一块讨说法，顾不上照顾闺女，让傻弟弟用开水烫了她的手。今天到这儿来，再把孩子放家她不放心，所以就抱来了。
早晨八点半一上班，商委会就出来一个人。有人认识他是信访办的李主任，大伙就围上去。有的述说事情经过，有的大骂肖汉墨是流氓腐败破鞋头子……
李主任说，你们有什么事说什么事，不要进行人身攻击。企业内部的配套改革，我们机关也不好过多干预。更何况现在国有企业都在搞改革，存在问题的也不光你们一个单位。当然了，你们的意见和想法，我可以以组织的形式反馈回去。这样吧，你们先回去，我马上给你们公司领导挂电话，解决具体问题还得找他们嘛！大伙说，我们不回去，你说了也不算，我们要见商委主任。李主任说，商委主任都上市里开会去了。又说了几句劝解的话，见大伙还是不肯走，就回去给公司挂电话去了。
这时候有两个交警跑了进来，说大伙堵了车道影响交通，让赶紧撤走。见没人理睬，就用对讲机向队里汇报情况，算是完成了任务。临走的时候，那个年纪大一点的，还摸着李惠兰闺女的头，说瞧这孩子手肿的，你还带她来干啥，看着都叫人揪心。
朱辉挤到跟前的时候，交警已经走了。他个子本就不高，一掀横幅便从下面钻了进去。大伙一见党委书记来了，忽拉一下子都围了上来。这会儿犬伙心里都挺复杂，既不愿见到他，又想见到他，既不想听他说话，又希望他说点啥……他环顾了大伙一眼，问你们谁是领头的？见没人吭声，就说我不是让你们谁来承担责任，你们这些人总得有个代表跟我谈话吧，要不然大家七嘴八舌的，我跟你们谁谈？等了一会，见依旧没人吭声。他又说，你们要是不说，那就先听我的：大伙看看，这么多人围在这儿，这么多车堵在这儿，多少人的正常工作、生活秩序被你们影响了，搞乱了，啊？你们当中有先进工作者，有共产党员和积极分子，不觉得这么做不对吗？我们百货公司曾经有过辉煌的历史，那是因为有过你们的奉献和支持。今后我们要再度辉煌，依然离不开你们的奉献和支持！这次改革工作，可能存在一些失误和欠考虑的地方，让大家不满意，有意见。可那毕竟是我们企业内部的事情，大家这一闹，会在社会上产生什么影响？我们是老企业，一家几辈人，几口人在一起的很多，难道你们就忍心把我们父老兄弟们用血汗树立起来的企业形象就这样给毁掉吗？我希望大家能跟我回去，你们可以选出代表来，集中起大家的意见、建议，从今天下午开始，咱们坐下来面对面地协商解决问题，你们说行不行？
一个职工说你们要早有这个态度，我们也不至于闹到这里来。
另一个小声说，我才不信他呢，看见事情闹大了，就说软和话，回去又讲“改革，就是要牺牲一部分人的利益！”操他妈的，咋不牺牲他们当官酌利益呢！ ”
一个职工捅了他一下说，我看咱回去听听他有啥说法也行。
听着大伙议论要走，李惠兰就搂着孩子哭了。她说，你们走吧，我不回去，要是只剩一个下岗的，那也少不了是我。
大付是多年的先进工作者，又是职工代表，她跟朱辉比较熟，就走上前来说，朱书记让我们回去，行。下不下岗的，我们大伙不争了，损种孙明让大伙浇了水，小蛤蟆也让大伙给骂了，就是真的再上岗，大伙也不会有好日子过。但是给我们120元生活费绝对不行。前两年办托管的，一个月还200来块呢，我们也要200元，这是一。第二，像李惠兰、关玉梅、田桂香她们三个不能下岗，一家子就指着她们一个人的工资，你不能不给人留活路吧？，第三，她们三个再上岗，也不能跟着孙明干了，省得让他给小鞋穿。你答应不？朱辉说，咱公司不是我家的买卖。你现在就让我拍板，这是为难我。不过，我可以向你们保证：今天下午，这三件事我就可以给你一个明确的答复。如果我说话不算数，那这个党委书记就不当了！
大付说，大伙听见没有，有书记这句话，咱就先回去。下午派人去听信儿，要是他说话不算数，下次咱也不闹商委了，直接闹市政府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