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我六岁的哥哥朱中瞅准机会就往杨纯田家跑。我们渔川名声在外的回春诊所就在那里。那个地方临河,僻静,适合隐蔽和逃跑,更重要的是,它离热闹的村中心也不远。这无疑为年轻人来这里玩找到了借口,说是身体不舒服,其实却是心里躁动不安。小诊所成了年轻人幽会的好地方。照我妈的话说,我哥疯着蹄子往杨家跑,纯粹是因为他对杨纯武家那几个丫头产生了兴趣。但我的看法恰恰相反,他卵大一点,打的还是杨纯田家蜂糖的主意。
有一回,我哥拿着根青藤,一路摔摔打打地走到回春诊所。看到寄娘在河边洗萝卜,就装作刚好路过的样子,走上前去洗裤脚上的黄泥巴。显然,杨纯田的老婆把我哥心事重重的模样看得一清二楚。她问朱中这么爱干净,是准备去哪里走人家?朱中却答非所问,一惊一乍地说,唉呀,寄娘,水这么冷,我帮你洗吧?那个中年女人粗着嗓子说,这个朱中,你呀心肠真是好,我要是有你这样一个女儿就好了。知道我哥朱中怎么说的吗?我哥涎着三尺厚脸皮说,寄娘,你要是想要女儿就把我当女儿看好了,我不是早就拜你们为寄娘了吗?杨纯田的婆娘故意笑着问我哥:
“那我的女儿这回来娘家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这话我哥可是等了好久了。他搓了搓红通通的手,神气活现地说:
“没什么,没什么,寄娘,我就是想看看你家的蜜蜂。”
我哥朱中最可笑的地方就在于,不管做什么事情,他都喜欢显摆在学堂里学到的那点文化。我们渔川的人从来就不说什么蜜蜂,蜂子就是蜂子,哪里来的什么蜜蜂。可是杨纯田的老婆是那么喜欢孩子,根本没有发觉我哥朱中满肚子的馋虫,正在疯狂地蠢蠢欲动。
“蜜蜂啊?”有点弯腰驼背的女人似乎在努力回忆,她捶了捶蹲麻的大腿,笑呵呵地说,“你说的是蜂子吧?还没取呢。你过两天来,就可以吃到煮好的蜂糖了。”
回春诊所屋团屋转养了无数的蜂子,人人都知道,每年杨纯田光卖蜂糖就发了大财。他最绝的本事就是,每做好一个新蜂桶,往屋檐边放好,隔不上多久就会引来别人家分桶的蜂子。每回看到杨纯田时,我哥都会大呼小叫,发出吓死人的惊叹。杨纯田呢,听到我哥的叫声也是兴奋莫名,两边脸上的肉都快笑掉下来了,好像这个乳臭未干小屁孩的感慨,对他至关重要。
“我只是想看看你们的蜜蜂。”我哥仿佛听不懂别人的话,仍旧固执地说道。
他肯定是被馋虫咬昏了头脑,丁点儿眼色都没有。事实上我们自己家里的屋檐下也有蜂桶。可惜我爸还在湖南常德种田,我妈又不懂得照看,蜂子稀稀拉拉的,养了几年了也没见蜂窝长大。有回趁我妈不在家,我哥还把蜂桶翻起来看了看,里面除了白蒙蒙的蜘蛛网,什么都没有。我哥掰下一块网状的蜂窝,舔了舔说,一点甜味儿都没有。他见我有些不相信,又给我掰了一块,我也觉得没有甜味儿。可是没有甜味儿。我们还是把那些陈旧的网丝抹去,小心翼翼地,把所有的蜂窝都舔了个遍。然后我哥警告我,说,你敢跟妈讲。他顿了顿,恶狠狠的脸上,不怀好意。
“你要是说出去了,以后再也不给你吃蜂糖了。”
他本能地认为我就是个大嘴巴,还没给我吃上正经的蜂糖就先自威胁开了。我不喜欢他这个样子,一点都不信任我,搞得我好像天生就是个做小人的料。可能是他把之前挨打的原因都推到了我的身上。其实他偷别人家的李子摘别人的桃啊什么的,还用我说啊,他自己粗心大意,没有侦探好形势就猴急地上了树,没想到那些呆在家里的老头老太太早就炼成了千里眼顺风耳,事情往往是,他刚把树枝掰断,就听见树下的屋里吱呀一声门响,吓得我哥也不管地下有没有玻璃渣子,笨头笨脑地就往地下跳。每回我妈听了别人的话,都会气得心口血翻,一把薅过我哥,身边能抓住什么就拿什么揍他,揍得他鬼哭狼嚎,哇哇直叫。到现在他和我妈说话都会突然变得小心翼翼。每回想起他一看到我妈就吓得尿滴的狼狈样,我就忍不住狂笑。然而我哥就是不长记性,死活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我听妈讲,他才两三岁大的时候,就能判断出寨子里谁家的饭先熟,然后准时推开别人家的大门。别人还没给他递碗,他自己就先去找筷子了。我妈光顾着烧炭,我爸一门心思想着种田,琢磨着发家致富,哪里还能想到我哥会饿肚子啊。我哥的胃口到底有多大,一直没有一个准确的说法。据说,他十三岁那年闹着要从镇上退学,就是因为住在大姨家里吃不饱饭。
我哥朱中要比我的嘴巴甜,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他绝对在杨纯田家吃到了蜂糖。而且还不只一点点。要不是尝到了甜头,他也就不会动不动就往回春诊所跑。平时生病了,我妈带他去打针,他都死活不肯。何况是主动。当时杨祖献还没过继到杨纯田家。他去杨纯田家看蜜蜂只是顺路,其实是准备吃了蜂糖,再去找杨祖献玩。然而,比我哥朱中大不了几岁的杨祖献并不怎么喜欢我们。他嫌我哥话太多了,屁也不懂,还老爱问这问那。但这并没有打击到我哥的自尊心。他不屈不挠地跟着杨祖献,好像他的屁股后头有块吸铁石。真是奇怪,比如我就只想和我哥在一起玩儿,可他总是嫌我太麻烦,动不动就撒开双腿飞跑,把我孤零零地晾在一边。
就是找不到杨祖献,我哥也不愿意和我呆在一起。有同我妈叫他和我去放牛,结果他却跟着杨纯田上山找药去了,牛倒是没有乱跑,但我却把牛牵到了别人家的油菜地里。两亩多绿油油的油菜,吃得我家的大黄牯饱嗝连天,稀屎不断。等到伸手不见五指,我哥拿着杨纯田递给他的半斤天麻回到屋里,才想起来自己原本是放牛去的。我妈看着一身淋得没有根干纱的我哥,扔下猪食瓢瓜,猪也不喂了,黑着脸问:
“牛呢?”
“牛和弟弟在一起。”
“弟弟呢?”
“弟弟和牛在一起。”
我哥已经慌了,想他平时也是一个机灵的人物,这会儿竟然连个谎都不会扯了。我妈抓起牛栏边的篾条劈头盖脸地抽向他时,他并没有像以往那样撒开双蹄飞跑。黑灯瞎火的,我妈我爷爷我叔叔漫山遍野地呼唤着我的名字。我当然不是个笨蛋,不可能傻乎乎地站在荒山野岭里等着别人来接我。看到天快黑了,一个人又不敢回家,就把牛牵到了杨纯田的屋边。在回春诊所玩的人差不多都走了,我却磨蹭着,好像屁股下吊着磨盘。杨纯田喊我进屋吃饭,我连个推让的客套话都没说,就狼吞虎咽地吃开了。要不是听见有人喊我,我根本就不会从杨纯田云苫雾罩的故事中醒过来。我扇了扇眼前的蓝色烟雾,才意识到在这里呆得太久了。我跑出去应了一声。我妈看到牛的肚子撑得鼓鼓的,又看到我满嘴是油浑身糊满了泥巴,顺手就扇了我一巴掌。幸好杨纯田拦住了,要不然,我就不是眼前金星飞舞了,肯定早就被抽成了旋转的陀螺。
“大晚上的,不要吓小孩子了,小孩子的火眼低。”顿了顿,杨纯田又说,“朱中他妈,拿两把野菜吧,白天在红旗界刚摘的,给朱中,他说他不喜欢吃。”
我妈接过野菜,就忘了接着揍我了。她唉声叹气地站在黑院坝里。对着杨纯田发了一通牢骚,说朱老八又在常德种田,一个姑娘家管也管不住这些狗日的狗崽子。对门山上的人在喊我妈,我妈这才闭住了嘴巴,揪着我哥的耳朵往山那边跑。
临走时,杨纯田悄悄给朱中塞了一罐头瓶蜂糖。我哥将罐头瓶紧紧地夹在胳膊窝里,路上跟头连天,门牙都快磕掉了,瓶子仍然完好无损。我们躲在背窝里,对于身体的疼痛毫不在意。但我哥却说只有帮他吹五口红肿的背,才能给我一勺蜂糖。我就那样可怜巴巴地伺候着他,然后等着他喂给我蜂糖。我哥舔了口罐头瓶,蠕了蠕甜得发腻的舌头,说:
“狗日的,这个蜂糖,真的是一点儿都不经吃。”
蜂糖不光惯坏了我哥的胃,也左右了他的眼睛。只要有机会他就会往回春诊所跑。他总是能找到许多稀奇古怪的借口。这在我们渔川差不多成了一个笑谈,都说朱中这个家伙,胎毛都没褪尽呢,就晓得哄女人了。
人们这样说,完全是因为我哥朱中把杨纯田送给他的两根三七卖了。没人知道他卖三七要干什么,直到有一天,杨祖献和我哥吵架,这才知道,原来朱中太不要脸,居然给杨小朵买了个带锁的日记本。我哥一厢情愿地认为,这样,那个戴着朵大红花的女孩,就会把她对他的满腔思念写到某个只属于他的安全地方了。他对我从来没这么大方过。在哄女人开心上头,他确实上了心。不得不佩服他的勇气,他连那么滥俗的套路都想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