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07年第02期
栏目:中篇小说
冬天的太阳落得早,墙上的挂钟才指着五点,窗外已经是模模糊糊的一片,脱去了白天的亮丽,又还没来得及落下黑色的帷幕,整个世界显出了赤裸裸的形骸。戴杰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转头看着外面的冬景,光秃秃的梧桐树杆张牙舞爪地伸着,很像一幅出自名家手笔的印象画,只是布景和色调上都冷了点,让人一看到就想继续裹在暖烘烘的被窝里赖床。不过戴杰睡到现在可不是这个原因,戴杰有个特别的生活习惯,那就是每天都比前一天晚睡一个小时,当然第二天就要晚起一个小时。如是轮回一圈,同是一天七小时的睡眠时间,戴杰就是比别人少睡了一天。
戴杰又躺了三分钟,然后披着睡衣起了床,首先打开空调,这样一整天就可以不用换衣服。可今天同样是把温度调到了二十五度,却依然觉得冷,空气冰凉凉的,每一次呼吸都像要把五脏六腑冻得发颤。戴杰想起以前六个人挤在不到三十平方米的办公室里,大伙有说有笑的,大冬天不开空调整个人也是热乎的,唉,这就叫有人气。而现在呢,戴杰已经六天五夜一个人呆在这一百多平方米的屋子里没出过门了,别说人气,连氧气都缺。
缺人气,缺氧气,戴杰唯一不缺的就是脾气。自从董颖离开他后,戴杰的脾气像窗口对面那栋老房子外的藤蔓,沿着白色的砖缝不停向上爬,涵盖了老房子的沧桑,又有着生命的旺盛力,旺盛到了肆意的地步。牛奶洒了要发会儿脾气,电视不好看要发会儿脾气,画图画得不满意也要发脾气。这不,今天空调不够暖和,他又开始发脾气了。只是一个人生活总是无聊的,戴杰发脾气的方式也是那么无聊,他拿起沙发边上一只很大的毛绒猪,狠狠地蹂躏了一番,然后再扔到了角落里。毛绒猪没有变,还是那样笑嘻嘻,粉嫩嫩,胖乎乎,戴杰却像是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力气全被耗尽,耷着头闭着眼摊着手叉着双腿瘫坐在沙发上,只能从他急促的呼吸和随着呼吸起伏的胸脯可以知道他还是个活人。二十分钟之后,戴杰慢慢坐直了,深吸一口气然后转头看了看墙角的毛绒猪,眼光中流露出无限单纯的神色,经空气折射却成了酸甜苦辣四味颜色,落在毛绒猪的身上,把它的每一个线头都照得清清楚楚。戴杰站起身,一步一步地踱过去,抱起毛绒猪,拍了拍它和地面接触的部分,放到了沙发上,自己坐在了旁边,打开电视开始看起来,他首先调到的是新闻,只听了个开头就又换到音乐频道。戴杰五音不全,生平最讨厌的事情就是唱歌,第二讨厌的事情就是听歌,当然,这里的“生平”仅限于认识董颖之前。现在若是问戴杰生平最喜欢干的事是什么,那他会毫不犹豫地回答说是听歌,而这里的“生平”又要算在董颖离开他之后。
电视里传来的是《如果·爱》的插曲,张学友富有弹性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在唱:“每个人,都想明白,谁是自己不该错过的真爱……”戴杰听着,觉得自己的心就像被钳子钳住了一样,痛,却挣脱不了,只能眼睁睁的看它这样痛着,就像以前和董颖并肩坐在沙发上听音乐时一样,只是那时候,董颖会听到开电视的声音就踩着小碎步过来坐到戴杰身边,然后用细细尖尖的声音撒娇地在戴杰耳边说:“音乐台嘛,音乐台好不好嘛。”同时还会拽着戴杰的一只胳膊,一边扭着身子一边甩动着那只胳膊,直到戴杰心痛地瞥着新闻缓慢地换到音乐台,董颖才安静下来。唉,什么叫身在福中不知福,戴杰此刻终于明白了。
看完电视就该工作了。戴杰的工作无论从时间上说还是从内容上说都是很时髦的,他做的是绘制工程图,只要有电话接客户的图纸,有电脑画图纸,再有网络把图纸发送出去,工作就完成了。至于工作时间,是很具有随意性,就像小孩子画画,高兴了就涂鸦几笔,不一样的只是把蜡笔铅笔之类的换成了一套叫做autoCAD的软件。看着那些彩色的线条在电脑屏幕上被牵引着迅速地交叉,好像是在用丝线编织一面旗帜,它昭示着戴杰丰厚的收入,闲适的生活和空白的感情。戴杰喜欢使用红色的线条画图,他总觉得红色是有着顽强生命力的颜色,能够倏忽倏忽地顺着那些网格延伸开来,从远古的时代延伸到现在,形成了一种气候,笼罩着戴杰的生活。
此时,戴杰刚开了电脑准备打开autoCAD,手机响了。戴杰没有在家里安装座机,他觉得没有必要,手机多方便,还要那老土的玩意儿干嘛。戴杰拿出手机,来电显示的居然是董颖的照片,深邃的蓝色眼睛,温柔甜美的微笑,披肩的棕色直发,不知道的人看见了还以为照的是外面卖的一个洋娃娃。只是这张照片已经很久没有在戴杰的手机上出现过了,今天突然这么跳出来,倒像是一个债主突然讨债来了,把戴杰吓得手一颤,手机也差点滑到地上。
董颖是个中美混血儿,不仅长得漂亮,声音也好听,只是现在,这声音已经离他越来越远了。
你刚起来吧。董颖说这句话时的口气是完完全全的陈述句,让戴杰颇感惊讶,他忙问,你怎么知道。这还不容易,我搬出来的那天你是上午十一点起的,现在刚好过了一个月,这点算术还是难不倒我的。董颖说完就笑起来。戴杰曾在很多童话故事上看到说女主角有着银铃般的笑声,却一直是从夸张和比喻的修辞角度上理解的,可是认识董颖之后,他发现原来世界上真的有这样一种笑声。
听着董颖的笑声,戴杰就像被打捞上来的鱼重新回到水里,摇头摆尾不知道有多快活自在。原来她还把我的作息时间记得这么清楚。戴杰心里想着,正想和董颖聊点过去两人的点点滴滴,却突然听见电话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说站过来点,有车。这个声音不大也不小,因此戴杰推断说话的人离董颖的手机不远也不近。随即传来的是董颖“哦”的一声,这显然不是对戴杰说的,而是对刚才那个男人的回答。戴杰涌到舌尖的热情顿时像放入冰水的温度计,垂直下降。
有护花使者相陪嘛,戴杰酸溜溜地说了一句。让戴杰失望的是,董颖并没有对这句话作出反驳,而是先轻声地笑了一下,像是默认了,然后说,我找你是要说正事呢。哦?戴杰心里咯噔一响,董颖和他之间什么算正事。大概半年前的一天,董颖也说过这句话,那时候,戴杰刚从董颖身上起来,董颖面色还一阵绯红,戴杰靠在床头,和以前完事之后一样把董颖轻轻搂在怀里。董颖却突然抬起头看着他,说要和他说件正事。
只是今天的董颖说的正事再也不可能是结婚了。戴杰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后悔过什么,可现在他后悔了,后悔没有娶董颖。他和董颖同居了两年,也不知为什么,就是从来没有想过要结婚,两个人相爱又同居,结不结婚有什么区别呢。对外他总是这么解释,然而只有戴杰心里才知道,虽说董颖什么都好,但他还没玩够呢,怎么能这么快就把自己拴进婚姻里。可是让戴杰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董颖这样一个流着一半最开放国家血液的女人,竟然这么在乎传统和婚姻。
结婚是不可能了,工作还是要做的。董颖打电话来要说的正事就是和戴杰的工作有关的。你还画工程图吗,董颖娇滴滴地问道。
画,不画就没得吃,没得穿,没得……戴杰还想感叹一大通关于画画和生存之间的关系,董颖已经打断他了,画就好,我一个朋友要接一项工程,时间很紧,正愁找不到人画图呢,那好,就交给你了,六幅,三天后要。具体的情况我把文本发到你的邮箱,你看看吧。我还有事,就不多说了。图的事就拜托你啦。
戴杰嗯嗯啊啊地应着,董颖已经挂了电话。戴杰顿时觉得自己站的天平这侧正加速往下坠,原本以为电话的两头拴着两颗同样怀旧又伤痕累累的心,可现在很明白的事实放在眼前,电话那头根本没有拴住董颖的心,而这头却在戴杰的一颗心上又加了几幅董颖交待的工程图,天平已经失衡得快要损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