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神园温暖如春。
怡神园是大富豪酒店的一个高间。大富豪酒店是本市最有名气的酒店,象征着这座城市的迅速崛起和繁荣。透视屏风那边,有几个古典装束的女子在抚弄丝竹,丝丝缕缕的乐曲若有若无,在怀恋着城市的过去。顶灯壁灯和地面理石,辉映着酒店的富丽豪华。不以吃喝为主的宴饮,显示着城市的优雅从容。肃立一旁的服务生时刻准备赶过来为顾客服务。人们不时发出舒展的说笑声,渲染着彼此心情的轻松怡然。这里的一切,都在强调、凸显着宾主的尊贵和体面。
这是一个老朋友相聚的夜晚,座中的好几位,都是已经四年未谋一面的老朋友,范广大的一阵子一阵子发呆,很快就被人们瞧出来了。
“范总,走什么神儿呢你?”泰兴公司总裁卞振昌笑吟吟地站起来,从从容容,舀一勺菌汤,倒进范广大的小碗里。
“想起星光厂来了……”范广大含含糊糊地回答着,喝了一口菌汤。
一桌子人,男男女女的,众星捧月一般,纷纷为范广大布菜。男的女的都是五位,男士都已知天命,女的则还是些女孩儿。他们在喝酒。喝也只是喝一少许。杯是玻璃杯,杯口和牙齿相碰,发出一种像冰块碰撞那样清亮的声响。
范广大是今晚这场酒宴的中心。
这场酒宴已经进行多时。
卞振昌是这次酒宴的倡导者,自然坐了首席。卞振昌、范广大之外,另三位先生是:宏大公司总裁赵贵财,市康乐(私立)医院院长潘会民,新地村委会主任兼企业公司总裁王国凡。女孩儿和先生们都狗咬狗着插花儿而坐。你能看出来这有什么不妥当吗?如今在这座城市里,大家都是这么坐的。先生都是范广大的老朋友,女孩儿却都面生,不过他也都能猜出她们的身份。
这绝对是一次意外的聚会,对于宾主来说都是如此。
下午三点,市里隆重召开了全市民营企业家座谈会。这是一次对全市民营资本实力的大检阅,与会的资产千万元以上的民营企业家就有五十位。卞、赵、潘、王均列其中。市里对他们进行了重奖,不知别人多少,卞振昌是拿到了三十万。说是座谈会,其实是酒会,谈着谈着主持人就说下面咱们到酒桌上接着谈。
范广大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天会与卞振昌重逢。四年前范广大去了省城发展,再也没有回来过。四点多不到五点,好像鬼使神差,卞振昌离开酒会,匆匆忙忙赶往公司。在城市的那条主街上,正乘车慢行的范广大恰好与他“擦肩而过”。俩人不约而同,都抬头看迎面过来的车,都认出了对方。车就都停下,俩人都下了车。天阴欲雪。俩人手握了又握,话说了又说。
“好家伙,一去四年,咋就不回来看看?”卞振昌不无责备。
回来,怎么回来?范广大心中倒海翻江,嘴上却说:“忙,唉,穷忙呗。”
俩人相识已经多年,相交不能说不厚。还是在星光厂如日中天的时候,卞振昌往厂里进钢材进配件,主要是同范广大打交道。后来星光厂连年亏损,资不抵债,市里组织拍卖,卞振昌策划收购,范广大也曾暗中策应。社会上曾有过关于他们的一些传言,业内人士都知道卞振昌买了个大大的便宜。
这些事情早就过去了,他们之间该发生的也早就发生了,连那些难听的传言也早已被人们遗忘。偶然的邂逅,好像心灵有约,唤醒了对许多往事的记忆,激化起一种惊喜,心潮荡漾不已,总的来说心情是愉快的。眼下正值年终岁尾,谁都有很多事情在办,可是看卞振昌那样子,再怎么忙,不把范广大留下,尽尽地主之谊,事情总有一点不那么圆满,心里总觉得有一点不那么踏实。
范广大无意久留。这天他是去老家上坟回来,路过这里,计划赶回省城。近来,范广大的思潮里涌起了一股暗流——老是回想往事,在过去的岁月里转悠不出来,搞得他很疲惫。范广大在这个城市里的往事太多,他一直不想(甚至是不敢)触动它们。于是他推托说公司里还有些事,另外这些日子也尽喝酒了。卞振昌说咱们之间,谁还在乎酒呀,就想说说话,还不行吗?还有几个人,都是你的老朋友,也都早就想你了——说着就一个个打起了手机。听卞振昌将话说到这种程度,执意要走的范广大口气软了下来。范广大有一种直觉:今天,卞振昌从见面到挽留,热情得有些超乎寻常。他开始后悔起来:今天不知怎么了,好模好样的,突然想回去上上坟;坟上也就上了,怎么就没从城外绕行过去。
于是各路人马相聚怡神园。赵贵财、王国凡、潘会民他们都是卞振昌手机请的贵客。菜都是硬菜,酒也是好酒。老板们酒不多喝,菜也少动,一直在说话。他们都已是千万富翁,早已改变了物质匮乏年代见酒就喝、见肉就吃的恶劣习惯,饮食讲究营养结构、热量控制,向绅士生活靠拢。他们说的不是鸡毛蒜皮的琐事,他们一会儿说身边的成功人士、城市精英,一会儿说城市的今昔,一会儿说他们各自事业的发展,间或插两句他们自己才知道的往事。
千不该万不该,卞振昌不该道什么歉,更不该提起黄丽艳,说什么艳艳的事,老弟是做得不大地道,还请范兄担待些个。这样一来,事情就坏了,卞振昌话音未落,黄丽艳的身影,已浮现在范广大眼前,一如四年前最后见面时的模样,哭哭啼啼,挥之不去。范广大心神不宁,起身要走。卞振昌执意不肯,硬按他坐下,说你真个不肯饶恕我呀,房间都订好了,我还想和你抵足而眠呢。
范广大无奈坐下来继续喝酒,而黄丽艳的面容却越来越清晰,连啼哭声都在耳边响起来了。直到此时,范广大才弄明白,这一次,自己没从城外绕行,潜意识里,竟是企图能在城里偶然见到黄丽艳,哪怕是见到她一掠而过的身影,以缓解内心里几乎是烧灼着的悔愧和悬念。现在,他知道自己已经无法逃避,很冲动地站起来,说他想去见一个人,先没说是谁,而口气不容置否。
话音未落,坐在身旁那位染着一缕缕黄发的女孩儿,很随意地将一条胳膊搭在他肩膀上,燕啭莺啼般地说,范大哥想见的人,不就是我嘛。
女孩儿是卞振昌安排的五个女子之一。范广大推开她,正色道,他去也用不了多长时间。赵贵财追问是谁,范广大便直说了“黄丽艳”三字。赵贵财仍是不放。卞振昌便笑了,说范兄想见,也得接这来见,我们也想见见呢。如今,在他们这样的人中,谁包着个人儿,大家早就心照不宣,不以为奇了。范广大知道说别的没用,便吩咐辛文义去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