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黄河》2008年第02期
栏目:小说看台
民国十七年,正是五黄六月的天气,人烟辐辏、货物如山的碛口古镇,也赶上了“骆驼下场船避伏,麦熟杏黄买卖稀”的冷清时节。镇上三百多头骆驼,因忍受不了酷热的炎夏,一队一队穿过青石街道,被拉到离碛口有百八十公里的中阳县车鸣峪沟避暑。那儿山高沟深,树大林密,住户人家很少,正适合放牧骆驼。这一放就得三个月。平时靠骆驼运输货物的碛口镇,此时,五里长的明清一条街上,四百多家林立的店铺,家家店门大开却生意萧条,东家们这时不在店铺里,早回附近的村子里钻进厦院里歇凉避暑去了。生意清淡的时候,只有二掌柜和一些打杂伙计们在支应着铺面。毒日头晒得人恹恹欲睡,五里长街兀自热得流油,蝉鸣聒噪,杳无人声。
这般光景却有人在毒日头下赶路。碛口镇没有多少树木可以遮荫纳凉,这人只得不管不顾地赶路脚。人看上去有二十四五岁的样子,五短身材,一双黑豆眼挺有神,一点没有晒蔫的迹象。年轻的小伙子身后,跟着一位十八九岁的女子,月白对襟褂子紧贴着腰身,下身一条黑绸宽边短裤,一双圆口素面绣鞋,胳臂上还挽着满天星蓝花布包袱。女子仿佛有点害羞,黑油油的发髻梳在脑后,只低头走路,看不清模样。
“哎,到了!”年轻小伙子昼夜兼程,从陕西米脂县起身,雇了一辆驴车,走了三天旱路,到了螅镇隔着一条黄河,就望见碛口镇了。从螅镇摆渡过河,坐的是碛口有名的李老艄的船,只消得两个时辰,小伙子就到“家”了。在碛口街上久负盛名的“永泰和”字号前,小伙子站住了,踌躇间满脸通红。恪于严格的店规,他不敢贸然引着一位年轻女子进去,自己是福是祸还不知道呢。姑娘看他这样,也是双脚站定了,低着头不敢看人,右胳臂上的包袱挽得更紧了。
“李三,你咋地才回来,驴呢?”打杂的小伙计陈小毛正端着一盆凉水洒地降温,倒是比伏在柜台上半睡着了的账房老李还早看见了空手而归的李三。
“东家在吗?”
“在后院呢,正说日头下去老人家要回村里哩!”
“俄有当紧事要见东家,烦你快些禀告一声。”李三进店八年了,也算个老人手了。起先几年跟着本家叔当船工,干的是苦不尽的水路营生,给“永泰和”送了几回货物,二掌柜的看这后生活泛,说不定将来有点出息,就把他引荐到“永泰和”了。李三从杂活干起,由于为人厚道,处事精明,从三年上起就升了采办。所谓采办,就是在碛口周围水旱运输二百多里的范围内,负责给店里买回需用的少量货物。更远的包头、银川、河口、京津等地,都有店里的分号,一套人马常年驻扎,伙计们三年一换。像李三这样携金带银一人往返买东西的,必须具备两个条件:一是人得很精明,二是得厚道可靠。这种“活身子”历来是被东家所倚重的一种标记,历练几年,就放了外地的商号得到重用了。
不一会儿,陈小毛就出来回话,说东家请他进去。而那位姑娘,则呆在店里铺面上,大热天的也别让人家站在毒日头下。李三向姑娘点了一下头,那姑娘也是冰雪聪明,只一眼就领会了李三的眼神。这么气派的商家,谅来不会为难一个落难女子的。
费了一个时辰,李三才把这次的非凡经历给老东家讲清了:原来,李三携了五十两锭银,奉东家之命去米脂县采买出名的“佳米驴”。这种驴四肢端正,关节强大,不但脚力好,还耐粗饲,死了也浑身是宝,能卖到活驴的三四成价。这不,三伏天骆驼下了场,生意再清淡,也总得有牲灵搞短途运输。“永泰和”做的是过载生意,牲灵一刻也离不得。谁知这李三紧赶慢赶到了米脂县,打问见米脂县的赛驴会还得等一天,李三就上街转悠去了。生意人出门在外除了忙生意是不敢有耽搁的,这李三还是第一次有闲心去硏哨米脂家的风土人情。可米脂县里跟碛口哪是一比,一个在地下,一个在天上,没啦一点花哨的东西。米脂去年就遭了灾,今年一春夏又是干旱无雨,庄稼地里捉不了苗,眼看饥荒已成,大街上呈现的是人心惶惶的局面。那些街头走过的行人,也是一个个像霜打的茄子,一脸青紫,无精打彩。李三看得没趣味,日上三竿饥肠辘辘了,才站在一家烧饼铺前要了两个刚出炉的热饼子。
“大哥,行行好,买了俺吧!”李三正要将饼子往嘴边送,却不曾留意面前站了一位蓬头垢面的姑娘。那姑娘头发根上沾满了草屑,满面泪痕,披一身重孝。
“俄是来买驴的,东家没让俄买人哩。”
“你就当俺是一头驴吧,求求你,买了俺吧!”姑娘珠泪盈盈,泫然欲涕。李三才看清这姑娘虽然衣衫破烂,相貌却美得出奇。李三听人说米脂县里出美人,那古代的貂婵就生在这里。反正任凭碛口繁华得赛过锦缎,也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人哩。
“你能驮货物还是会背褡裢?你能干驴的活?没保准东家就要你。”李三哪敢擅自买人,一边调侃一边将手里一个热乎乎的饼子递过去,可姑娘不接,那眼泪却一下涌出了眼眶。
“俄说错了行不?你看你,俄一句耍笑话就把你给惹哭了!”李三懊恼自己素日里稳妥,今日里却不该当着一个年轻女子瞎说。果然,这戏演大了,竟有三三两两的人围了过来。
透过人们夹七夹八的议论和叹息,李三听了个明白:姑娘叫冯彩云,父亲有点文墨却生性懦弱,不善谋生,母亲是个病秧子,遇上这饥荒年景,这坎就没能迈过去。母亲刚咽气,父亲也爬了水瓮,留下彩云和一个八岁的弟弟。弟弟过继给了叔家,叔家没男娃,四街小巷的一眼窑也归了叔家。叔说,养活一个男娃长大成人一眼窑也顶不住哩。至于剩下这两口不出一口出气的,叔是再没力量管了。彩云你一个女娃家,模样好,没准有人出好价买你,埋了你爹你娘,也不枉他们养你一场。你呢,也能逃个活路。因此上那冯彩云伫立街头自卖自身葬父母。可这偌大的米脂城,谁家都是连嘴也顾不住,哪有闲钱帮人埋人还再添一张嘴呢?冯彩云在街上站了三天,眼看得两具尸体都出臭味了还抬不出去,今儿个逼急了才死跟定了李三。她看出来了,李三带着钱,像是东路里过来做买卖的,是火坑是深渊她都得跳。围观的人们一起劝李三发点善心,那冯彩云索性放了悲声,跪在地上拉住李三的裤腿就是不起来。
这李三被人拉着围着,站在米脂城里一筹莫展。他是店里的伙计,不是东家,想怎么就能怎么。几百年的店规老东家都不能破。可气噎声断的姑娘又把他哭了个昏天黑地六神无主。想想自己也是个黄连人人,十岁上没了娘,爹跑着河路,跟这没爹没娘的冯彩云也不差些什么。罢罢罢,这女子得要哩。李三寻思,这么好看的女子引到碛口镇上,给富商人家做个丫鬟还是拜个干闺女,这本钱肯定能寻回来,少不了东家的银子,大不了再跑一回,总之得给这女子寻条活路。虽然老东家常说在外不能多事,但老东家也说过,碰上太过彷徨可怜的,人还得有点善心。李三想,发送她父母加上来回的盘缠五十两银子是用不了的,只是剩下的钱没工夫买驴了,五黄六月天,埋人比什么事也当紧。李三一横心,用东家的银子干了一件轰动碛口的大事,没买回“佳米驴”却引回一个绝色女子。这叫老东家着实犯了难。女子确实彷徨,碛口街上的商家凭谁碰上也会救的,不救遭罪哩。难处是,自己有儿有女的,孙子们也大了,不便收留她;推给别的商家吧,又显得自己不厚道。“永泰和”的金字招牌传了七代,靠的就是义气厚道,老祖宗乾隆年间为遭灾的穷苦人搭粥棚舍粥,美名至今不衰,他李泰祥手上背不起见死不救的赖名。
五十多岁的李泰祥沉吟良久,等有了个计较了,才瞿然开口道:“李三,你爹给你提媒了没有?”
“没呢,提也得先告您一声啊!”李三嘴上回答,心里却想,就俄们爷俩那摊帐,有的是“霉”,和媒怕八竿子也打不着哩。伙计一但入店,东家的身份地位赛过了亲娘老子,李三提媒,老东家应该先把关哩。
“听小毛说那女子很有些姿色,给你做媳妇,不亏你;她呢,一个落难人,有人收留也不算咱欺了人家。这样吧,俄看这女子给你做媳妇也合适。婚事俄也一齐给你办了,不能说光鲜体面,可也不能寒酸得见不了人,败了咱永泰和的兴。”
当天,李泰祥把碛口西市街尽头的一座宅子让出来做了新房,那宅子地面不好,是非常窄小的一座四合院,不能做店铺,但收拾出来住人还凑合。只是东家安顿不让彩云乱串:碛口街上几百年的规矩不许住女人,尤其是年轻女人。二道街上的女人们尽是些妓女。虽说这民国年改了好多规矩,咱碛口街也搬里来些女人,但人家那是上了岁数的。俄晓得你李家山村里一眼窑,才破了碛口几百年的例,让你住镇上。就这,俄也得告诉一下商会,说说你们的难处。
那李三原先拼着被东家开革的风险引回冯彩云,没想到因祸得福,一夜之间,做了十几年的美梦全成了现实。冯彩云也没想到没掉进火坑却嫁给了恩人。新婚蜜月,两人亲得蜜里调油,恨不得天天化在一起。这桩奇情艳史轰动了整个碛口镇,人们谈论的热情就跟三伏的天气一样热烈。而这个酷热的夏天,“永泰和”的生意却比任何一年夏天都好得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