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娜怀孕了。
余娜住的楼洞,顶楼上住了一群夜总会的小姐。余娜住一楼,顶楼是五楼,顶楼上的小姐们,每天都踢踢沓沓地从余娜的门口走过。小姐们身体上,衣服上染的香水味,弥漫在空气里,飘来飘去的,顺着门的缝隙就飘进了余娜的家里。害得余娜一阵紧似一阵地捂鼻子。开窗。通风。换气。
说实在话,小姐们使用的香水,香味还是很不错的。一股子阳光一样暖暖,甜甜的味道,像露珠在阳光的胸膛上滚过后沾染的气息。而且,那些露珠是从一种香气缭绕的花瓣上滴落的。余娜想了很久,才想起那是一种栀子花的香味。栀子花半蜡质的叶面,碧绿碧绿地放着光彩,洁白的花朵,星星一样散落其间,栀子花散发出的香气,一度被余娜形容为纯正爱情的气味。现在,余娜曾经情有独钟的栀子花的香味,完全被这群小姐给破坏掉了。余娜觉着,小姐们身上涂抹了栀子花香味的香水,是对她曾经独自理解的爱情气味的一种亵渎,她们弄乱了,冲散了她对爱情的那种嗅觉功能。犹如一条行动中的警犬,在一种突如其来的强大气味的冲击和覆盖下,鼻子彻底失去了原来的目标。
余娜怀孕四个月了,有一点显山露水的势头,粗心的人又落不进眼里,一眼搭过去,还是一地绿油油的正在拔节的麦苗子,迎风招展。在余娜的老家,孩子怀到这个份上,常被人称作乌麦肚。余娜的嫂子怀她小侄女时,有人问她母亲,是不是快要抱孙子了,余娜就听见她母亲喜滋滋地回答人家,快了,乌麦肚了。乌麦是小麦种子捂坏变异后种出来的一种麦子,一大片麦地里,也很难遇上一穗两穗,农民种粮食,对种子总是精心又精细地挑选,侍弄,哪容得捂坏了的种子混杂进去。乌麦在胎衣里裹着,不出穗,里面是一团墨黑的粉状物,麦肚子微微鼓起,线条流畅优美。余娜小时候受大孩子捉弄,吃过一穗乌麦,那些稍微有点甜味的墨黑的粉末,弄得她像是喝了满口的墨汁,牙染成黑的了,舌是黑的了,嘴唇也是黑的了。余娜一直不明白,老家的风俗为什么用乌麦形容怀孕到这个周期里的孕妇。风马牛不相及。后来想想,大概是取用了乌麦穗稍稍鼓起的外形。怀孕四个月的孕妇,身体外形的线条依然是娇好的。线条流畅,肚皮仅有一点点不易觉察的鼓起。
怀孕到四个月,一般孕妇的妊娠反应都会过去或减弱了,但余娜的反应一点也没有减弱的迹象。尤其是小姐们身上挥发着的香水味,一旦钻进余娜的鼻子,就会刺激得余娜的肠胃翻江倒海地折腾。余娜找出一大卷透明胶带,沿着门的缝隙,一条一条地贴上去。封完了,余娜放下手里的胶带,一看,又傻了,门缝是全被胶带封死了,门怎么打开呢?门无法打开,人又怎么出入呢?余娜觉着自己这个做法太有忘我精神了,于是,余娜一边往下撕胶带,一边就不停地笑自己,笑得像个孩子,头发都在颤动。
余娜手里握了一把胶带正独自笑着,程祥回来了。余娜见程祥回来,笑得更厉害,举着手里的胶带说,你差一点就进不来门。程祥说,我进不来门,你就这么开心?坏了,良心大大地坏了。余娜停止了笑,把她用胶带封门的经过说给程祥听。程祥接过余娜手里的胶带,扔进垃圾筐里,听着听着也笑了,说,你别傻到把胶带贴到鼻子上就行了,我女儿还需要自由地呼吸新鲜空气呢。余娜说,错!是咱们的儿子。
余娜的工作是在一家有线电视台塞节目带子。活看起来相当轻松,但是需要细心。余娜本身是个心细如发的女子,这一点当然不成问题,至于其他需要值夜班之类的情况,在余娜这里同样不成问题,在大学里时,余娜就喜欢开夜车学习。夜深人静,喧闹了一天的世界,因为大多数人进了梦乡而变得寂静,空阔,辽远和博大,好像是你自己在独享整个世界。同样一条街道,在宁静的夜里,会变得比人声鼎沸的白天宽广许多倍,亲切许多倍。在这样静谧的路上走着,人的思想和内心的情感,仿佛是被夜用纱罩过滤了似的,纯净,清爽,没有杂质。余娜经常想,是不是每个人都该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到家门外去走一走。一条幽静的小巷,或者一条广阔的大街,在寂静的夜晚,它给予人的,绝对是不同于白天的另一种感受,另一条风景线。它会让行走在其间的人特别地清醒,理智,清楚自己,不产生任何一点白天那种不切实际的冲动。会让人觉得,白天的许多想法,念头,欲望,都是愚蠢的,令人发笑的,没有任何价值和意义。在夜里,人会自然而然地融入到大自然中,成为大自然中的一个分子。像自然界里的一块石头,一棵树木一样,安贫乐道,安分守己。一线星光,也可以成为心灵最美好的慰藉和依靠。
在台里,余娜怀孕的事,最先是被主任察觉的。主任以一个老女人独到的眼光,一眼就看穿了余娜的生理变化。清早,余娜值完夜班,在卫生间里呕吐酸水,一没小心,就被同样值夜班的主任遇上了。主任用探究的眼光看了余娜一眼,说,余娜,这么不舒服,怎么不请假?余娜慌忙用纸巾擦着呕吐顶上来的眼泪,说,恐怕是胃着了凉,没有事。主任一脸微笑地看着余娜,并没有要走的意思,而是说,余娜,准备什么时候结婚?余娜说,我结了。主任说,我说嘛,看你的样子,是不是怀孕了?我可是过来人了,余娜。余娜有些讨厌主任看她的眼神,还有那种莫名其妙的微笑。但是,她现在是余娜的主任。余娜愤愤地想,主任也不能这样无遮无拦地探看别人的隐私吧。内心里愤愤然,余娜脸上还是挂了笑,讪讪地承认,自己怀孕了。余娜知道不承认也不行,纸里包不住火,肚皮里同样包不住孩子。早晚有一天,她的肚皮总会鼓起来,众人的目光总会落上去。只要她想生下这个孩子,就得接受这些讨厌或者好奇的眼睛,任它们在她身上扫来描去地照X光射线。
主任挽着余娜的手,把余娜带到她的办公室,给余娜倒上一杯热水。坐下来,主任说,余娜,你结婚,我怎么没听见一丝动静?怎么也该请我这个大姐喝杯酒,大伙一起热闹热闹,给你祝贺祝贺吧。余娜红了脸说,我们只办了手续,没举办仪式。是我,不想操办。主任,等改天,我给您补上一桌。主任疑惑地看了余娜一眼,说你们这些小姑娘,一点也不像我们年轻的时候,越来越让我们这些老古董看不懂了。结婚这么大的事,也时兴不声不响地办,玩什么超凡脱俗。现在不排场一把,将来后悔的,还是你们自己。你们赶上了一个多好的时代,要什么有什么,可以变着花样地浪漫。还是毛主席说得好啊,世界是属于你们青年人的。余娜说,主任,您才比我们年长几岁呀,有这么年轻的古董吗!您现在才真正是女人的黄金时代,我们只是外表潲着金水的铜罢了。在我们眼里,世界恰恰是属于你们的,不是属于我们的。是你们要什么有什么,而不是我们要什么有什么。你们要思想有思想,要财富有财富,要社会地位有社会地位。可我们是一群刚刚爬到葡萄藤底下的蜗牛,离甜美的葡萄,还远着呢。
余娜看见主任脸上绽放出了一抹亮丽的霞光。主任打量着余娜的脸色,说,现在结婚不用单位开证明了,弄得我们都不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是结婚了,还是单身。怀孕了也不吱一声,还来熬夜上班,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受得了?这样,余娜,你从明天开始只上白天的班,不能再熬夜了,这样熬夜会影响胎儿发育。回去注意加点营养,营养一定得跟上,要是委屈了孩子,你将来也一样后悔。快回去休息吧。余娜走到门口了,主任又追着问,去医院作保健检查没有?没去的话,可该去建档案了。余娜说,去了去了。嘴里连声谢着,逃出了主任的办公室。
余娜一出主任办公室的门,就捂着嘴笑了。余娜第一次没完全觉得这个老女人
嗦,特别是后面的话,倒让余娜感觉有了些亲切和动听的意思。余娜和几个年轻的同事,一致认为主任是那些啰里啰嗦的女人代表,还没到更年期呢,却比那些进入更年期里的老太太还要絮叨,生怕丧失了她的某些话语权。像那些垃圾电视连续剧一样,越招人厌烦了,越是没完没了地播放。余娜的一些男同事,背地里瞅着主任的影子,常大声疾呼,什么样的男人,才能受得了如此这般的风雨浇灌。累年积月的,涝也涝死了。
但是回到家里,余娜的心情一下子就杂乱成了一间杂货铺,碰到哪儿哪儿挤压得疼。余娜索性坐在床上,流起了眼泪。半天,怕自己的情绪会影响到孩子,才作了罢。去洗脸池洗了脸,躺到床上睡觉,饭也没吃。
原本是很困的,但躺到床上了,又精精神神地睡不着。余娜便把手放在小腹上,轻轻地抚摸了几下,微微地叹了口气。老女人主任的话,虽然不经意,还是从根本上戳到了余娜的痛处。余娜觉得自己极力想遮蔽的地方,越想躲开众人的视线,越被人掀来掀去的,让她不能自在地喘息,忘记自己是有短处的。
余娜根本不是像老女人主任说的那回事,对结婚的事玩什么超凡脱俗。余娜和所有的女孩子一样,也希望自己有一个热闹的排场的婚礼,身披洁白的婚纱,在欢快的婚礼进行曲和亲朋好友的祝福声中,被相爱的人牵着手,踏着红地毯,步入婚姻神圣的殿堂。可是,这一切,程祥都不能给她,至少,是现在不能给她。这些话,余娜能对主任讲吗?余娜对任何人也不能讲。为了掩护孩子,她才顺手抓出只办了手续那句话做挡箭牌。如果程祥给了她那道婚姻的通关证,她能让孩子长到四个月了,还不把自己做了母亲的喜悦,向亲人朋友传递出去吗。现在,余娜只能把即将做母亲的美好心情,告诉家里的墙壁,家具,告诉筷子,告诉碗和盘,告诉锅和盆。在外面,她只有悄悄地说给一棵小树听,说给爬上小树的一只蚂蚁听,说给天空中飘过的云彩,说给天上的太阳,月亮和星星。有一天,一阵风掀动她的衣角时,和她一起分享了一个承载着新生命的母体的快乐,另有一朵盛开的花朵摇曳着,给她献上了一段对生命祝福的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