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星火·中短篇小说》2010年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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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叫第一遍的时候,吴以力照例翻到女人身上,动几下就下来,就去了厕所。女人还没晃过神来,吴以力就离开了她。这已经只是吴以力叫她起床干活的方式了。她的眼皮像两片磁铁,要合到一块去,但她明白自己绝不能再睡了,就掐了几下屁股。屁股掐后,她忍不住要摸摸身体的其他部位,但实现不了了。一只大手突然抓住了她一绺头发,把她拉出了被窝。“我不是起来了吗?”她轻轻的叫喊着,怕吵醒这只手的其它力气。但这只手的力气仍是有增无减,把她牵往猪圈。猪圈与厕所是一体的,那里养着两头猪,一头换货猪(肉全卖了换日用钱的),两百多斤了,一只过年猪(年关时杀了自食的),只六十来斤。女人不明白吴以力为什么打自己,就越发不敢违抗,温顺地弓着腰挪到了猪圈。
——原来是过年猪死在圈里了。
女人立即熟面一样柔软。
“扯的猪草里肯定没有毒草,我哪一天不是小小心心服侍它们。昨夜半夜睡前我来看了,都好好的,怎么?”
女人想减轻惩罚。还好,她只被往猪栏上磕了三下,一重两轻,也没有出血。幸亏猪栏还是木头做的,若是赶上时代改为铁栏了,定会头破血流。
吴以力磕完,甩甩手,就扛起死猪走了,因为他是一个停不得的人。他的事也的确比别的男人多。村里劳力外出和男人是公家人的家庭,无不请他帮工。也就是说吴以力把他们的田地活全揽到身上来了。他讲承包,因为以日计酬不合算——他一天能干别人两天的活。他自己家的活,他就早晚侍弄。猪死不能复生,那年他爹死,他也没停几天活。
现在他家是村里数一数二的红火人家了——但越红火他越有干劲。女人挨打后,自责和痛惜多于怨言。女人跟着他累是累点,气是受点,打有时挨点,但年年的甜头说都说不完:前年买了缝纫机,去年买了大收音机,今年又有了自行车,明年肯定又有什么新物件。每次新东西到家,女人都激动得浑身沸腾。这过年猪死了,明年没指望了,女人恨不得自己也打自己。
其实,除了同样要计较经济上的损失,这个女人还有感情伤害。养猪也是家里的致富之源,女人不愿有丝毫的怠慢,总要想方设法让猪吃好,睡好,还注意卫生。猪就像生意人的顾客了,有“上帝”的待遇,恨不得自己吃的睡的都让给它们。特别是心情不好或挨了打骂的时候,她总躲到猪圈里哭一哭,与猪说一说。别人谁也不知道女人的哭泣。去猪圈无非是喂猪和上厕所,谁会想到这个女人另有一种用途呢。这一点,连吴以力也不知道,还以为是挨打吓出了尿。因此猪死了,于她有如朋友死了一样。
这天早上,这个女人被痛惜、伤痛和悲伤浸染着。当然,她没有停止干活。早餐她得快速做好。
太阳刚出来,吴以力就把小死猪剃去了毛,砍成了肉。他迫不及待地一称,才六十三斤一两多几钱。
落石村的死猪肉是可以往别人家送的,但肉钱只能任由别人给。一般越与他们关系好的死猪户,得的越多;越穷苦的死猪户,也能得的越多。不过现在八十年代了,送死猪肉的人家就很少了。
早饭后,吴以力把死猪肉剁成一斤一份,给每家每户送去。这天上午,吴以力走到谁家,就觉得谁家的过年猪肥肥壮壮地老在眼前晃动,仿佛还听到它们在年关被杀时的欢欢的叫声。他的痛惜胀破了他的脸,溢得满身都是,惹得安慰他的人都多说了很多话,可惜都是话多钱少。最后,吴以力躲在床角落一算,一共只收到了三元六角四分肉钱。他气愤得把钱撒了一地,然而立即又蹲下去捡起,不料却有一角不知去向,害得他多次爬到床下去了,最后在床脚处的一个老鼠洞内才掏出来。
这天真是吴以力家“猪的难日”。午饭还在嘴里嚼,吴以力就去了约屠夫,女人也立即开始烧开水——下午他们得杀掉他们的换货猪。这是早已约定好了的事,与早上死猪无关。但这令女人十分伤感,猪圈里空了就像自己的内脏空了一样。而且,他们无力再买猪苗了。女人恨不得自己变成猪,来安慰自己,来被养大,然后换货或制成腊肉。
这次烧杀猪用的开水,女人手特别的软。
对没有猪的日子,女人越想越怕。她情不自禁地埋怨起吴以力来。要不是吴以力硬要赊来那辆飞鸽牌自行车,今天换货猪换过来的钱明天就可以再买只猪苗来。就是赊辆便宜点的车,再卖卖存着的黄豆,买头很小很小的来,悉心照料,多给好食,将来小是小点,但总比没有过年猪强。“你家杀猫咪过年啊”,这在落石村是骂人的话。要“飞鸽”来摆什么脸,换货猪没杀就先赊来。自己的死猪肉,六十多斤啊,只值三块多,面子早就没了!还是过年猪实惠,腌着一大桶,熏时挂着一墙壁,吃着,越往夏天香气越浓越飘得远。那才是面子嘴巴都享受的事。女人对吴以力的决策失误越想越气,但她没有发言权,连这点怨气也不敢表现。她小心翼翼地烧着水。她应该在屠夫到来的时候烧开,早了吴以力会怨自己浪费柴火,迟了吴以力又会怨自己耽误时间。在吴以力看来,浪费一根柴草和一秒钟都是不会持家的罪过。到时他把窝盖一磕,魂都被磕飞了。女人想到这里,就收了胡思乱想的心。
猪圈就在厨房的隔壁。每当厨房有动静,猪就条件发射地哼哼唧唧等食物。但临杀的猪,是要饿一天的,这样猪的肠胃就干净多了。因此每次烧杀猪的开水时,女人听出的都是猪的嚎叫。女人没想到是饿的原因,倒是想着迷信里的事——喂猪的人要跪着烧三灶火才能避免下辈子变成猪。这个女人是从头到尾都跪着烧火的。虽然她常对猪诉说着衷肠,但她最怕下辈子变成猪。跟着吴以力生活了几年,被带动得勤劳异常,极度鄙视空闲。猪只知道吃吃睡睡,不关心猪栏是变成了石栏还是铁栏,金栏还是银栏:猪真是猪。
她的儿子,小名叫猪孩,刚满四岁。小名叫得越贱越容易养大。女人早已在自家青蔓的红薯地里藏了好几处熟黄豆,让其找找吃吃,吃吃找找去——小孩是不能看杀猪的。这是习俗,若是看了,会撞上杀气的,后果很严重。当然,从来没有一个六岁以内的小孩看过杀猪,至于有什么严重后果,不得而知。落石村人对习俗从来都是十分敬重的。但这个小家伙不知从哪里得到了家里要杀猪的消息,回来了。他先到猪圈,很快就来了厨房门口。孩子在厨房被开水烫过,至今还一条腿上满是伤疤。他不敢再进厨房了,就在门口大叫:
“杀猪呀!猪还在,啥时杀,太好玩。我要看。”
孩子满身是尘土,衣服上的绿叶汁斑斑驳驳。脸上也只有两个眼睛还干净而灵动。厨房让他感到恐惧,但娘的沉默和跪状给他增添了不少的好奇,于是他爬进了厨房——他已经具备了独自获取奥秘的能力。
“去!去那地沟捉蚂蚱玩玩,吃夜饭的时候我去叫你,给你煮大片大片大片的猪肉吃。不去就别吃肉。不去就以后别想黄豆吃。”
吴以力夫妇一直是用控制零食来控制孩子的。他们实在是太忙了,哪有时间与孩子讲道理呢?但这次女人的话没有动摇孩子。孩子对杀猪深信不疑了。他坐在门槛内的门框下,饶有兴趣地看着跪着的娘,浮想联翩。
这个孩子其实很野。别人家的孩子大多有爷爷奶奶看护,或叔伯家的大点的孩子看护,但吴以力家没有什么闲人帮他们,夫妻俩忙里忙外,孩子呢,从小任其爬去,大点了就任其野去。碰到抢收抢种的季节,夫妻俩就在田地里不回来午餐,孩子的午餐就是早上塞进他兜里的炒黄豆。所幸落石村无深潭高崖,如果大孩子不欺负他的话,孩子的安全是可以放心的。
他估计真杀猪一定很好玩,他见过大孩子玩过这游戏。一个人扮演猪,四五个去捉,满场院里跑,拉手抬脚的,弄到一个凳子上,发出猪的叫声,后来就一动不动了。他太小,他爹又不受欢迎,大孩子们不允许他靠近和参与,但他远远地也要观看,不时地发出无人体会的兴奋的笑声。
现在,自己家真的要杀猪了。他计划要仔细看看猪是怎么杀的——大孩子的杀猪都那么有趣,大人杀猪一定更好玩。他并不在乎有没有很多很多很多的肉等着他吃了。
想像着杀猪的孩子格外木滞,吴以力的脚来了还浑然不知。吴以力还没有踢人的习惯。他举起了手,要打;但孩子坐在地上,匆忙的人是不会蹲下去耽误时间的。要是顺手,对扰乱干活秩序的惩处,吴以力是决不手软的。
他刚从屠夫那里回来。这天的肉价却跌了些——别人杀猪时都涨。这个高高大大的三十来岁的汉子,头比出门时低得更沉。脸上肌肉每一毫米都绷得紧紧的。孩子还不懂得察颜观色,平时是不敢靠近他爹的,但这时过于兴奋,就拦在前面问:
“爹爹,我们今天杀猪吗?是今天吗?”
吴以力瞪了他一眼。
孩子问这样的问题,无疑是对吴以力伤口上撒盐——今天是什么日子,起床就死猪,杀猪就跌价——真是个鬼今天。为什么是今天杀猪呢,自行车的帐说死了明天要还的,不可不还。自行车还没有骑一次,其实赊来也不是想着要骑。这个很少出远门的深山农民,自行车真还没有什么实用价值,但自行车就鬼使神差地来了。
在落石村,若是谁家购了贵重的东西,人们总要凑钱买鞭炮来祝贺,混些果酒的吃喝。近几年,落石村的鞭炮声接二连三,响在吴以力家门口的,应数第一多。那次吴以力无意中听说村里有人打算买自行车了,就以换货猪作保,迫不及待地赊了辆来,又当了一次村里的“第一”。
现在好了,过年猪没了,新的猪苗又买不起了。难道年底要一家人骑着自行车钻到地缝里去吗?
“我们的过年猪死了。这一头养到过年的时候,那比我们的牛还大?我们的最大。我们今天不杀了。”
吴以力举起了手。
他还是没有蹲下去,而是前跨一步,掀开窝盖,见水还没滚开,重重地把盖子磕在窝沿上,转身离开了。因已有思想准备,女人这次没有魂飞魄散,敏捷地把早已堆积在侧的最好的柴火立即叉进了灶炉。顿时,突突的火苗映红了整个厨房。女人的影子硕大无朋地印在黑黑的墙上。
突然,孩子不希望杀猪了,因为他想自家的过年猪大过别人家的很多很多。他知道那些大孩子特别羡慕人家的过年猪大。在大孩子们的眼里,过年猪大,就是家里的肉多,就是第二年春夏嘴上比别人油。他想,如果自己家的过年猪老大老大,大孩子们一定会接纳自己。他太想融入他们,于是他爬起来追出去了,追上了吴以力的腿,不顾一切地抱着,又拦到前面,要问个结果来。
“我们的猪杀不杀,杀不杀,杀不杀嘛?”
“杀,杀了它——。过年的时候,就拿你杀了,作过年猪。正缺过年猪。不怕杀吗?杀不死你吗?过年猪。”
吴以力的话从来都是嗡嗡的,但这种积气其中,爆发出来的,孩子还是听清楚了。
孩子也从语气中知道了爹爹要打人了,就一溜烟似的跑开,给吴以力让出了宽阔的干活之路。
孩子马上起了好奇心:到过年的时候,我长得多大了?他们抓得住我吗?几个人来?我跑到山上去了呢?怎么杀的?被抬到凳上,然后怎么就一动不动了?……。
孩子无知的问题一串丰产的葡萄一样,多而甜蜜。吴以力的气话,在这个四岁小孩的心里播下了葡萄种子,立即生根发芽,长出了错综复杂的藤条了。
那些大孩子拒绝他参加的游戏,他爹许诺给他了。能当“过年猪”被杀一杀,而且是有大人参加的,一定与大孩子的游戏不同,一定比什么都好玩。但是,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孩子的探究欲望一节节往上升,就如那葡萄的藤条,攀延着。
他转身偷偷地观察着。他发现爹在堂屋的中央并排靠着放了两根凳,还用绳子把它们绑结实了——这凳子与他一样高。接着,爹又拿个盆放在凳子下面。吴以力做事很投入,根本发觉不了背后有一双好奇的眼睛。孩子知道杀猪就在这里了,他决定找个有利地形偷看。堂屋里空荡荡的,无处藏身。
叫猪孩的这个小孩,虽然对杀猪懵懂,但机灵着呢。他想到了睡房里有一个开向堂屋的小孔。这百年老屋,壁孔是很多的。孩子溜进睡房,搬个小凳子垫脚,从那个孔眼一瞧——杀猪的现场一览无余。他立即下来把门关了,回去守在了孔前。夫妻俩都忙,心里完全没了孩子。
屠夫及四个帮手到达的时候,女人的水正好烧开了。
屠夫在凳子边放好了刀,做了个可以开始的手势,吴以力就带着帮手出去了。吴以力把猪赶到了大门口时,突然下手,一把攥住了猪尾巴,把猪的后腿提离了地。猪就只能转圈了。四个帮手都是壮汉,他们立即一拥而上,两个各执一耳,还两个用一条扁担横过猪的肚下,各抬一头。两百斤的只有四脚挣扎的份了,号叫着。很快,猪就被横在了那两条凳上。
这个孩子看得很兴奋。大孩子们的游戏哪有这真的好玩。他真想自己也能去摸摸猪,给他挠痒痒,让他更有趣地嚎叫和挣扎。但他也知道大人们是不许小孩子看杀猪的。
猪被拦腰侧在了凳上,叫声有些累了似的沙哑。不要再抬扁担的两个人就一人扯拉着一只前腿,分不同的方向用力,吴以力早已不必攥尾巴了,则向后拉着一只后腿。屠夫要了一只耳朵,空下来的那个人就来接替了吴以力。猪的挣扎力,全被一尺来宽的凳子承受着。两根绑在一起,八条凳脚,再大力的猪也垮不了它们。
猪已经动弹不得了,只有那只故意让其活动的腿在空中比划,表达它的意愿。孩子看不出其中的力学奥秘,直觉得大人们了不起,急切地盼望下一秒就长大,也成为其中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