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大多数人家都盖了新式楼房,堂姐家还是旧的砖瓦房。她家离村口不远,我借着人家屋里昏黄的灯光来到了堂姐家门前。院落外那堆去年的沙子还卧在那灯光照不到的暗影里,一棵堂姐夫在世时栽下的苦李树枝叶纷披着。
堂姐家正屋的门还是关着的,只有披屋厨房的门半掩着。我推开门,房梁上吊着的灯泡发出灿黄的光,像一个孵坏了的鸡蛋黄,锅灶上雾气腾腾,散发出野菜被煮化的气味,锅灶后是一个鸡栅,几只公鸡母鸡挤在一起,咕咕咕咕地嘀咕着。屋里好像没有人,我叫了两声,姐,姐——一个人影却从外边进来了,正是堂姐。
她一手捏着围裙,一手牵着三四岁的强强,看到我,呀地一声叫了,弟呀,弟,你怎么来了?她说着,将围裙里兜着的几根茄子、黄瓜倒在灶台上,拉着孙子说,强强,喊舅爹,舅爹,城里来的大舅爹。
强强睁大两眼看着我,却一个劲地后退,隐在堂姐的腿后,他皮肤黑黑的,鼻孔下印了两道厚重的鼻涕,脸上也是黑一道花一道的。
我蹲下去,把手上的塑料袋递给堂姐,我说镇上也没有什么东西好买。堂姐接过去说,哎,买什么东西嘛,你看你。
我说,也就是一些小食品,给强强吃。
强强这时猛地哭叫起来,我要吃,我要吃。堂姐有些无奈地从塑料袋里拿出一包饼干递给他,说这个讨债鬼哟,我前世欠了他们李家的。
强强安静地吃着饼干,坐在灶台下的小杌子上,灶堂里的火光照在他的脸上,把他的小脸照得通红,像一个喝醉了酒的小大人。
堂姐给我倒了杯茶,转身飞快地走上楼,割下一块看起来黑乎乎的腊肉,然后把锅里的猪食往大木桶里舀。我说你怎么煮这么一大锅猪食啊,养了好多头猪啊?
堂姐抹了抹头上的汗,叹息着说,三头肉猪,一头母猪,要是去年就赚钱了,今年又不赚了,今年价格下来了,猪肉价又跌了,小猪崽也不好卖了。唉,人不走运,做什么都不赶趟。她说着,突然停下来问我,咦,你今天怎么来了?是路过这里吧?
我正要说话,厨房门又被撞开了,吱呀一声,进来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他手里拿着一只短腿的麻乎乎的小鸟喊,强强,强强,小鸟,我捉到一只小鸟。
他一抬头看见我,就把身子缩在门框边不动,怯怯地望着我,手上的那只小鸟也把头不安地转来转去,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四周。
强强却蹦起来,好奇地望着小鸟,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小男孩放松了一些,你莫拿,你莫拿,我拿着你看,我爷说是只老等,长大了会捉鱼呢。
堂姐把强强手里的饼干拿了几片给小男孩,说扁伢子,吃吧,是强强大舅爹带来的。
小男孩伸出一只手接了,小口小口地吃着饼干,他咂着嘴说,这饼干我吃过的,我爸爸老早就买给我吃过的,比这个还甜还大。他说着用手比画了一下,画了一个碗大的圈。
扁伢子又吃了一小块,忽然愣了一下,抱起小鸟说,我爷爷叫我了,我要回家了。说着,一闪身就跑到屋外的黑暗里。
我侧起耳听,隐约有个苍老的喉咙在叫喊着。我笑笑说,这小孩子,可真麻利。
堂姐说,扁伢子可怜哩,也跟强强差不多,他爸爸出去打工三四年了,连个毛影子也见不到,过年的时候,他想他爸爸想得哭,也不晓得现在的人一个个心肠怎么都那么硬呢。
我问,李伟呢,还是没有一点消息啊?
堂姐的眼睛立即红了,她摇摇头,往铁锅里添一瓢水,锅里吱吱啦啦地响了起来。唉,要死的,一个信也没有,他不记挂他老娘,也要记挂他自己的亲生儿子吧,硬是一个信也没有。
锅里水开了,堂姐把腊肉推到锅里炒,灯光下,我发现她这一年又瘦了不少,也老了不少,头发枯黄,脸皮皱成了一朵菊花,其实也才五十岁的人,看起来就像六七十岁了。她说,弟啊,你来了,我真高兴,你是专门来的啊?
我不知怎么回答她,我其实不是专门来看她的。我吱唔着说,也算是吧,一是来看你,另外顺便做个采访。
采访?堂姐说,瓦庄这个鬼地方有什么好采访的?村子里老的老小的小,哪有什么新闻哩?
堂姐竟然也晓得新闻。我笑着说,有人打电话给我们报社,说瓦庄有个鬼屋,鬼屋里晚上有鬼点灯。
堂姐猛地停了手中炒菜的锅铲,神情竟然有些慌乱似的。她张大了嘴问我,你是来采访这个?
我点点头说,报社安排时,我听说是瓦庄就主动要求来了,顺便看看你,真有鬼屋这事啊?
堂姐嘴唇颤动着,显得有些心神不宁,强自笑了笑说,有是有,你们报社真是的,这有什么好采访的?你怎么采访呢?
我说,就是去看看嘛,听听看到的人是怎么说的,肯定不是鬼,我是不相信鬼的,也许是一种自然现象吧,可能好多人并不清楚。
堂姐忽然有些激动,认真地说,弟,算了吧,你就不要采访这个了吧,怎么没有鬼呢,我看就是有鬼!
我不知道堂姐为什么对这事这样敏感,有可能是堂姐夫死后,她的精神受到了刺激吧,我想。我只好闭了嘴,看着她炒菜。堂姐也有些不安起来,她冲我笑笑说,我给你炒个辣椒炒腊肉,你小时最喜欢吃这个菜了,每回来都要我炒给你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