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章回小说》1992年第06期
栏目:侦破小说·中篇
吴亮走出“知名度”餐厅时,脚步已有些踉跄。他自斟自饮了几瓶啤酒,喝到后来,连着跑了几趟厕所。他现在感觉脸发烧,脑袋有点迷迷糊糊,象练拳击时被大苟重重地命中几记勾拳的感觉。
吴亮走出“知名度餐厅”,又踅进旁边的一家电子游艺室,挤在一群中学生堆里玩了一会电子游艺机,不到半小时,就扔进去五块钱。这哪是游艺机,简直是吃钱机。他不敢再玩了,被几个半大小子挤到一边去。他妈的这帮半大小子好象都比他有钱,钱是哪儿来的?
吴亮走出电子游艺室,踩着中央大街的石头马路漫无目标地往前走。这条马路要是骑车子就一颠一颠的,颠得挺难受。今天他没骑车子,休息日,所以步行。九点还是十点?道路两旁的霓虹灯一闪一闪的,把人的脸染成红红绿绿的颜色。马路上的男男女女好象很匆忙又好象很悠闲地挤来挤去,他们要到哪去,去干什么?一对一对的红男绿女都他妈是正常夫妻吗?只要瞅一眼那些人脸上的神情他就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他感觉有一种欲望在这条大街上泛滥。他抽了抽鼻子。气味不正,象从双人床上散发出来的味儿。路边一家咖啡厅里正在播放电视剧《渴望》插曲《好人一生平安》,是李娜唱的。
吴亮拐进一条灯光昏暗的寂寞小街,感到深深的孤独,快三十了,还是个老生荒子,女朋友处过不少,可谈来谈去最后总是女方说声“拉倒吧”,就拉倒了。他发觉现在的女孩子刚接触警察的时候,都会有一种安全感,一同走在大街上也挺荣耀似的,可时间一长,就觉得警察这个行当一点浪漫色彩也没有,而且充满凶险,所以都一个个头也不回地离他而去,够潇洒的。他妈的这年头有本事的男人除了老婆孩子还养情妇,而他这个警察却连女朋友都找不到。吴亮长得既不象父亲,也不象母亲,据说他的相貌集中了父亲和母亲祖宗三代人的缺点,小眼睛,大鼻头,厚嘴唇,个头比母亲稍高点,却比父亲矮一截,墩墩实实的一条车轴汉子,这种形象确实不招现代姑娘的青睐。吴亮唯一值得炫耀的是他的牙齿长得又白又整齐,一颗核桃扔进去,喀嚓一口就咬碎了。吴亮明白自己的优势,所以跟人交谈的时候,特别是和女孩子在一起,他喜欢微笑,让他的牙齿有尽量多的展示机会。他还想要是牙膏厂做牙膏广告,他的牙齿保证合格。
路过一个昏暗的大门洞时,吴亮发现有两个人影扭在一起,定睛一看,是个水蛇腰的高个青年抱着一个姑娘,把姑娘死死挤在砖墙上,那情景仿佛想把姑娘压进砖缝里去。姑娘双臂舞扎着,好象在推拒。吴亮猛然收住脚步,只要那姑娘喊一声,或者再挣扎几下,吴亮就准备一个箭步冲过去,抓住那小子的脖领子,然后照他的鼻子或嘴猛击一拳,厉声喝道:“走,臭流氓!”这可是他职权范围内的事。如果这一切能象他预想的那样进展,他心中郁结的闷气似乎能消解一些。吴亮等着姑娘呼救,可姑娘在空中舞扎的双臂突然打个弯,象钳子似地箍住了水蛇腰的脖子,嘴里还哼哼叽叽地说:“我爱你……”接着是嘴唇磨擦发出的象狗舔屎似的声音。吴亮象受人愚弄一般,赶紧走开,脑子里却突然跳出他和最后一个女朋友徐茜茜在江边小树林里幽会、徐茜茜双手勾住他的脖子、贪婪地和他接吻的情景。
吴亮和徐茜茜认识的过程有点落套,象商业电影里杜撰的情节。那是一年前的事。那天吴亮从工商银行门前走过,从银行大门里走出两个女人,快步走下门前台阶,朝停在路边的一辆白色面包车走,吴亮并没有注意这两个女人。突然,他听见身后传来惊呼声,没容他回头看,他的右后肩就被人猛地撞了一下,他立脚不稳,重重地跌倒在水泥地上,抬头看时,只见一个青年男子手里拎着包,在人群中狗奔豕突,后面两个女人发疯似地呼喊着,追赶着。
“坏人抢钱啦,抓坏人啊!”
吴亮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他从地上一跃而起。拔脚就追,但左膝盖的疼痛使他差一点又跌倒在地。他知道左膝盖摔伤了,他咬着牙,眼睛象勾子似地紧盯着前面在人群中窜逃而去的穿灰色夹克衫的背影,穷追不舍。在汽车急刹车的尖叫声中,他和那个抢劫犯横穿马路,一后一前冲进了一家百货大楼,在二楼的一间女厕所里,在女人的尖叫和咒骂声中,他终于抓住了那家伙。那家伙脸色煞白,手握弹簧刀,叫他少管闲事,吴亮只一拳便把对方打倒在地,脸贴在污秽的白瓷砖地面上呻吟。吴亮就这样认识了徐茜茜。
徐茜茜是一家叫宏达贸易公司的出纳员,那天和会计杨玉惠到工商银行提款,不料在银行门口遭到抢劫。抢劫者是本公司一名职员,因种种劣迹被总经理罗林除名,因此铤而走险。那以后,徐茜茜很主动,两人去过几次冷饮厅,看过几场电影之后,便开始在江边公园约会。徐茜茜长得很漂亮,长腿,细腰、脸上常施淡妆,相貌楚楚动人。两人走在一起,个头差不多,这使吴亮一开始就有一种自卑感,但徐茜茜对此似乎毫不介意,在大街上总是强行挽住他的胳膊,使吴亮浑身不自在,迈步都有些僵直。但吴亮注意到,徐茜茜自从认识他后,便很少穿高跟鞋,看得出,她是很顾及他的自尊心的。
“你不怕我个小?不嫌我是个警察?”吴亮问她。他心里总有一丝阴影,怕这次也和前几次一样,时间不长。
“我爱你!”徐茜茜说。
“为什么?”吴亮问。
“我不知道。”徐茜茜说,眼睛里一点虚假也没有。
爱情有时候是说不清的,徐茜茜说不知道,也许她真不知道,也许是没有认真想过。吴亮也爱上了徐茜茜。也许因为她漂亮,也许因为她爱他。感情的激流会使一切思考都变成弱智儿童,思考是感情浪潮平息下来之后的镇痛片。观代夫妻离婚比结婚的速度还快,大概就是这个原因。吴亮对爱情的渴望使他很快掉进这个旋涡。他和徐茜茜相处一年多,自卑感渐渐消失,而且找到了自我。在生活中他有和徐茜茜的约会,更有自己的工作,时间一长,有时不免冷落了徐茜茜。两个月前,吴亮办完一桩金柜被盗案,这才想起有半个多月没见到徐茜茜了,他打电话约徐茜茜到江边冷饮厅会面。徐茜茜在电话里口气很冷淡地说她很忙,当了总经理秘书,要陪总经理出去联系业务。吴亮又另约了个时间,徐茜茜勉强答应了。会面那天,吴亮在冷饮厅里等了半个小时,徐茜茜才急匆匆走进来。坐下后,吴亮压住火,问她要点什么。徐茜茜不屑地环顾一眼冷饮厅,说她什么也不要。
“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吴亮问。
“没有。”徐茜茜说,从小皮包里掏出化妆镜仔细地描了描眉毛。吴亮似乎这才注意到,徐茜茜近一个时期妆画得很重,红嘴唇,黑眼圈;显得很俗气很社会化,似乎不是原先那个徐茜茜了。
“我最近太忙。刚办完一个案子……”吴亮解释说。
“我也挺忙,晚上还有个酒会。”徐茜茜说,“我是打出租赶来的,马上就要走。”说着还抬腕看看表。吴亮发现,她手腕上新换了一只黄灿灿的小金表。
“我得走了。”徐茜茜站起来说。
“那咱们……”吴亮似乎预感到了什么,这种场面他经历过好几次了。
“吴亮,咱们以后做个一般朋友吧。”徐茜茜说,眼睛冷得使吴亮仿佛掉进了冰窖里。
“你……”吴亮腾地站起来,干言万语一下子憋在胸口,憋得他喘不上气了。他真想一脚把面前的茶几踢翻,可他忍住了,痛苦而又困惑地望着她。
“你多保重吧。”徐茜茜说,仿佛永别似地最后望他一眼,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走了,高跟皮鞋在水磨石地面上敲出一连串的问号。
透过玻璃门,吴亮看见她站在门口抬手招呼出租车的身影。他真想一步冲上去,掐住她的脖子,狠狠地给她几个耳光,向她吼问:“难道过去的一切都是假的吗?就这么拉倒了,连一句解释的话都没有?”可他象根燃烧的枯树干一样站在冷饮厅里没动,一种被戏弄和羞辱的感觉使他浑身发抖。直到他发现周围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时,才脚步发飘地走出去,身体象被掏空了似的……
吴亮发誓这辈子不找女朋友了,就一个人过。母亲已经去世了,他有间十二平方米的小屋,每天下班回家,他便感到寂寞和无聊,所以总是在办公室里呆到很晚的时候才走。他不愿回那个空荡荡的家,便在街上逛,象个孤独的游魂。
“嘟!嘟!嘟!”吴亮别在腰间的对讲机响了,他打开对讲机。
“吴亮吗?我是老卢……”是队长卢清泉的声音。
“我是吴亮尸吴亮心知有情况,神经马上兴奋起来。
“有情况!你现在在哪儿?”
“我……”吴亮茫然环顾一下昏暗的街道,一时不知道自己遛达到哪儿来了。“我在……在西五道街……不对,在西六道街……”
“好,你等着,马上去车接你!”
吴亮快步朝街头走,这才想到,卢队长并没说清是哪个街头,东头还是西头。他下意识地朝东头那个修车铺走。他站在中央大街和西六道街的交叉处朝两边望着,在来往的车辆中搜寻来接他的车辆。他知道一定是大苟开着三轮摩托来,而且肯定出了大案子。一支烟没抽完,他就听见了警车的鸣叫声,由远而近,但那声音不是从中央大街的方向,而是从街西头尚志大街那边传来的。吴亮扔掉烟头,拔脚就朝街西头跑。还没跑到一半路,他就听见刺耳的警笛声直冲他而来,接着他就被一束雪亮的灯光罩住了。“吱——”的一阵急刹车声,吴亮从声音判断出,这不是三轮摩托,而是天马牌空军吉普车。
“上车!”大苟推开车门对他说。
“出了什么案子?”吴亮气喘吁吁。
“凶杀!……”大苟开着车说。
“现场在哪儿?”吴亮急切地问。
“……”大苟偏过头来望他一眼,吴亮觉得那目光有点意味深长。
“现场已经检查过了。”大苟说。
“被害人是谁?”他感觉有点味道不对。
“徐茜茜。”大苟说。对面闪过的灯光使他的脸显得很阴沉。
“徐茜茜?!”吴亮浑身一震,“凶手抓到没有?”
“跑了……”大苟说,“但有目击者,据目击者说,凶手五短身材,小眼睛,大鼻头,厚嘴唇……”
吴亮差点在车上蹦起来,这凶手怎么跟他长得一模一样!难道说
“目击者是谁?”吴亮大声喊问。
“宏达贸易公司总经理罗林。”大苟说,似乎令人难以察觉地叹了口气。“你今天不该休息。”他莫明其妙地说了一句,接着便一路沉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