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1998年第04期
栏目:中篇小说
德宝一直怀疑自己跑特区来是不是生命中的一个错误。
“我生命中的一个错误”是他在深圳黄田机场买的一本畅销杂志上的一个栏目。专栏下面的文章一般般,可是这个专栏名吸引了他。他觉得很矫情,很做作,同时很滋润,也很熨贴,使他不由得想起种种难忘的往事。
德宝读大二的时候,暑假去黄山,从九华山去黄山的途中,邻座是一个模样俏皮的姑娘,爱说话,但始终没跟德宝说,而是不时反转身去与同伴搭话,只在转过头来的一瞬,快速地扫了德宝一眼。德宝登时就脸红心跳。他几次想开口跟她说话,到底是没打起勇气来。车到黄山,终于连姑娘的姓名地址都没有搞到手。看见姑娘背着行囊跟车上熟悉的人扬手再见,他也举起了手,嗫嚅出只有自己才听得见的“再见”二字。那一刻,他直想落泪。
回到学校以后,他写了一首一百多行的长诗,题目《欢笑与背影》。黎春芬说,当年就是被他这首诗里的真情打动了。她的评价是:飘逸、温婉,一往情深。热恋的时候,黎春芬要他招供初恋、二恋以及省略掉的所有的细节。
德宝说,我没有初恋,你就是我的初恋。我在你面前很没面子。二十多年的生命历程,一点在夫人面前值得省略的东西也没有。你看丢不丢人。
春芬不肯信。德宝说,如果硬说有,诗中的女孩子可以算一个。春芬就怀疑《欢笑与背影》是追祭另一个刻骨铭心的女孩子的,要么,他的旅途就是一段有头尾的艳遇。德宝就说,老婆,你太抬举我了,除了傻婆娘,谁看得上我呀。春芬一边说,是呀,身长一米六,尖嘴猴腮,虾弓背,近视眼,谁瞄得上你呀,听名字就土得掉渣;一边,却越发坚定了要他诉说以往的决心。春芬说,她决不嫉妒他以前跟多少女孩子好过,但这时候了他都不愿告诉她,而她是将自己的几段故事兜底向他“交代”过的,这不仅不公平,还使她怀疑他对她的感情。德宝只有编了。不编不仅事关能否平衡她的心态,还觉得的确有点伤面子。咱德宝也不是一件换季的处理品!
于是编那个旅途的相遇,分别时互留地址。春芬提醒他,吻别。德宝想想说,那时候,我还不会唱张学友的《吻别》。春芬说,别装傻,你要是事先没有吻过别的女孩子,第一次吻我的时候会那么老到?你要是初恋的时候守身如玉,会在第三次约会我的时候就知道一双贼手解我的后背带子?!
(口害),原来她耿耿于怀的是这个。德宝说,现在电影电视什么的镜头多了,连孩子都知道,我再笨,也未必要进专门学校才会恋爱吧。
无论德宝怎样解释,春芬始终不相信他在她之前,没有遭遇过其它女孩的嘴唇。这使得德宝心里恹恹的好没意思,说,给你一个清白身子,你却非要弄脏来心里才踏实似的。现在的女孩子怎么这么变态。一个“变态”登时就把春芬惹恼了,信手把他刚画的一个广告草稿扔到了水盆里。
此时,德宝再也不是十年前腼腆的大二学生了。才三十出头的人,别人有过的人生的经历他基本上都有过,不管顺的,逆的,好的,坏的。坏的里头,他就是没吸过毒。因为他觉得只有这种坏没有返程道。他说,只要有返程道的坏,他都要尝一尝。前些日子在大马哈酒店偶遇一个风尘女子,又让他尝到一种特殊的滋味。
那是在白羊广告公司做完一个策划以后,公司总监小五请他到春风路新开张的大马哈酒店吃饭。大马哈酒店装潢得很奢华,陪酒女子个个出落(或妆扮)得宛如天仙。歌舞厅门票就收二百五。德宝无意到包厢去,说是在厅里可以看演出,再说,大厅里空气也好。他这么一说,小五也不坚持,领两个客户,吩咐一人带一个妞,孵一边去了。又叫领班带了两个女子过来,叫德宝挑。德宝说,随便吧,随手朝一个个子稍矮些的一指。这个女子就坐下了,一只烟灰色的坤包随手放在身后。台前正好是一对男女很火爆的演唱,带点摇滚,又带点霹雳舞的意味。两人的着装均是高质地黑皮装,男的赤着上身,女的黑皮胸罩,黑皮短裤,黑皮软靴。男的右腿晃荡的时候,胯部从上至下走弧线;女的则整个身子呈弧线摇摆,露着肚脐的腰胯不时有几个颠颤动作,那不像有意为之,像是通电般麻酥酥的刺激。整个表演极富性感。
德宝说,这个男人像不像猫王?
女子欠起身来问,我听不清,你讲什么。
德宝摇摇手,朝台前指。
一对男女终于舞毕,台下有几响掌声。不一会,男子穿着T恤,拿着头盔;女子则披一件天蓝色的长衫,飘然在后。两人梦一般地从吧台前出去了。
女子说,他们去赶其它场子去了。说这话的时候,她从德宝对面坐到他身边,拈起一片哈蜜瓜递给德宝。问,你刚才讲他像哪一个?
猫王,德宝说,美国的猫王埃尔维斯,摇滚乐的先锋。
女子说,看过他的VCD,小帅哥哟。
德宝扑哧一笑。20年前,猫王就累死了。
女子问,你笑什么?德宝说,没什么。又说,跳得这么好的一对,为什么要来跑场子。
女子说,这样挣钱几多呢。
这一句,德宝听出她的江西口音来了,问,是江西的吗?女子点头,说她是江西抚州的。德宝说,我是赣州的。女子欢快问,是吗?招手叫来小姐,要了两听蓝带啤酒,汩汩倒在两只杯子里说,他乡遇老乡!
接下来是一个服装表演,除了露,无甚特色。音乐调子低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