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中的太阳像一只巨大的蛋黄,光芒在雾中散射,把浓雾染成金黄金黄,把人世间弄得混混沌沌的,许久许久,雾终于散尽了,露出了紫微微的天空,灿烂的阳光如无数急剧旋转的车轮,令人头昏目眩地辐射下来,人们胸前的领袖像章也跟着璀璨得刺眼。站在老虎坑上往下煞是好看。百合花雪白雪白,杜鹃花火红火红,吊金钟金黄金黄,黄花菜无处不长无处不开,山楂子山梨子野娜苞,片片佳木鹅黄嫩绿杂色纷陈,简直是一幅展开的巨毯;眯一眯眼,更像是一头伏踞在那儿的毛色斑斓的巨虎,看着看着,也就忘记了世上的一切。
山里的天气乍暖又寒,本来青天无片云,山风一吹就来了。先是一朵,接着是两朵、三朵,随后便成百朵成千朵……忽而又如散兵游勇在帅旗下浩浩荡荡聚拢聚拢,整个天空便黑了下来,像天老爷撒尿,时大时小,凄凄惨惨,连日不开。
节气不饶人,春夏秋茶三季九次,摆张照样进行。每人发了斗笠、蓑衣或尼龙纸,着了草鞋进山。沿路走去,暗绿掩映中缭绕着一抹如云如雾的雨烟,像凝结了,不复消散。置身其中,一天下来身上能拧出半盆水。这时摘茶叶大多是糊弄。金牙很着急,为了保证青茶的数量和质量,便守在茶棚里过秤,半天规定一平篓,大约不少于十五斤鲜茶。卷毛古怪多,秤茶时将雨具石牯之类秘藏于茶叶之下,秤完茶再悄悄偷出来。南郭先生的徒弟一多,金牙也就奈何不得。自从发现了老虎坑上的老虎洞,无论大雨小雨风天阴晴,男知青们只管进去偷享棋牌乐,只苦了老茶工。时近中午,我们才装腔作势,背着满满一狗婆篓的青茶,捂着腰,哼呀哈的,回到茶棚午炊。茶棚里还有几口深浅不一的铁锅,是用来杀青,烘焙茶叶的。一灶一灶火势递减,直到茶叶呈银灰色,就是上好的云雾茶了;然后用土纸包扎好,一摞一摞堆得小山似的。
小丑阿黄自然不会揭发我们偷工减料,撅着臭屁股,默默地拉着满满一车的炊具和茶叶,吱呀扭地回到了作业区。
我回到自己的角落,正要摆张,远远一隅飘来一缕二胡《良宵》,当地叫勾筒。乐感虽不甚优,却别有一番哀伤情调,万籁俱寂,勾筒声声入耳。我好生疑惑,这勾筒的主子是谁呢?是谁……噫!管他呢,别耽误了夜眠……
金牙作为一队之长,总善于调度安排,春茶完了又领我们去砍竹笋。平生第一次知道——竹子不好造土纸,竹笋才最宜造土纸。所谓竹笋,其实是未长真叶的嫩竹,长了真叶,哪怕是一小片叶芽儿,也是竹而不是笋了。谷雨一过,万千玉笋笔立云天,高矮肥瘦至此定格,永远都是这个高度了,便急着向青少年期过渡,时值黄金佳期,正好作为造土纸的原料。把竹笋放平,腰斩除青,截短成捆,置入石灰池沤烂,就可造纸了。
为什么要造土纸呢?金牙说,土纸要得紧哩,土纸一日不得少哩,土纸是个宝哩。说白了就是,蒙窗户要土纸吧,包茶叶要土纸吧,副食品店包糖包果包东包西少不得土纸吧?最最要命的是,山里妇人祖祖辈辈来月经了,都是用布条裹着益母草灰来捱过的,哼呀,你说呀,这土纸是不是个宝呀?哪像你们城里来的女娃子,手上有几吊钱,哼呀,每次从家里来都大包大捆的,以为是什么精贵,打开一看,哼呀,全都是月经纸呀,哈?金牙的话让男的笑得东倒西歪,让女的羞得像一块块红布。
时令如箭,逼我们上山,横七竖八杀伐一气,比起摘茶别有一番风味。因为久淫,竹笋细嫩,一刀下去,竹梢往往凌空猝下,加速度地朝头上砸来,所以万不能瞻首观望,只管死心塌地杀去,免得日后与独眼龙为伍。竹笋家族一片哀声,尾梢炸弹般向我们报复,后脑脊背腰臀被炸得麻辣酱似的,偶尔运气不佳,便皮崩肉窜。还有削去竹节上那半裹的竹衣也要特别当心,内中往往就是蜈蚣的老巢,弄不好小命便玩完了。独眼龙向来干活粗鲁,被咬过几次。一次用金牙的无名肿毒药水,另一次则用公鸡冠上的血治愈。说也怪,任凭再伟大的蜈蚣在壁沿上,公鸡一啼,它便筛糠似的落下被啄了去。一物降一物,想必是天老爷早算计好的。
竹笋尸横遍野了,还得一根根弄下山腰路口。这活不费力,轻轻一拨便顺着湿漉漉的芦基芦草流星赶月般急速滑下。上下左右都是人,一个躲闪不及当了肉靶子,就要不同程度地摆张了。一天下来,浑身上下无一根干纱。娘赤脚,独眼龙说得好,连锥子毛都是湿的。摆张休息了,男女瑟缩在大石崖下,个个清汤挂面目迷五色,如丧考妣。尤其是薇薇,那身段该丰满该苗条全都恰到好处,眼下被湿衣一绷更像是上天打下凡间的美女蛇,胸前那两朵小蘑菇哟捂都捂不住,那美哟,莫说是独眼龙、凌金牙,就是本君我呀,眼睛都绿了哩。
摆张下班,个个都像安上了风火轮,忘命往作业区奔去,急急抢了木桶进澡寮子。澡寮子说是寮子,其实只隔了层道德的杉皮。独眼龙最喜欢独占那一格,有个洞洞,只容得下一只独眼。常能看到电影:白面馒头莲藕节。隔壁的猴婆似浑然有觉,便时常有狎浪的笑声。矮牯也观光过,被卷毛我揪了头发。无法解馋,只得忧忧地洗包皮卵。后来这艳洞越抠越大,再后来就不知被谁严严实实地打了补丁。金牙知道后笑骂过老独几次:“有什么好看的,眼饱肚中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