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冬天的一个下午,刘凯到八指家借自行车,见八指老婆在院里正挥动着一把洋镐劈树墩子,准备做晚饭。洋镐举得挺高,可落下的时候没有多大力量,不仅软绵绵地落在树墩子上,且歪在一边,树墩子骨碌翻滚一下,还险些滚到她的脚面上。刘凯上前接过十字镐,三下五除二,将树墩子劈开了,然后说,你再用斧头劈小一些就可以填到锅灶里烧了。对于手上这把劳动工具的叫法中居然也渗透着政治,过去人们叫做洋镐,这种工具是从国外传进来的,而现在,凡是带洋字的都不行,便改为十字镐了。而“洋镐”与“十字镐”都是一种工具,即使叫做十字镐了,也不能否定它舶来品这个事实。刘凯边想边抬头看了看过晌的太阳,冬天的太阳像一张冰片挂在西南天上。他觉得即使冬季一天吃两顿饭,这个时候做饭也早了点儿。
八指老婆撅着肥硕的屁股将地上的劈柴归拢在一起,她心里虽然感激刘凯,但她是那种不会说客气话的人,直起腰来劈头就问:“你来干什么?”
“我来找八指。”
“他不在家。”
“那找你也行。”
“找我干什么?”说出这话时,两只眼睛贼贼地往刘凯的脸上剜了一下。
“借自行车使使。”刘凯说着,用下巴往院墙根那儿抬了一下。八指的自行车就靠在那里,令八指老婆想说不借都不行了。
“借车子干什么使?”
“李红玲要回家,我送她去车站。”
李红玲是刘凯的恋爱对象,两人还没结婚,但是已经住到一块儿了,这是知青与村子里路人皆知的事情。或者说,两人到公社办手续领一张红色的证明成为合法夫妻,是早晚的事儿。而在知青看来,如果不是为了口粮,有没有那张证明不重要。添口粮必须添家口,也就是说,等快有孩子的时候,再去领那张证明也不迟。李红玲是知青中年龄最小的,又生了一张娃娃脸,看着令人生怜。刚来的时候,村里人拿她当孩子待,有的人家心疼她,常常叫她到家里吃饭,与老乡走得近了,一来二去,就有人给她说媒,可知青们即使和老乡们再有感情,一旦说到嫁给当地人,便一百个不愿意,再好的农村青年,在知青眼里也能看出土气;而当地人也是,知青们即使农活干得再好,穿的用的生活方式完全和农民一样,可怎么看,他们也不是地道的农民。越是这样,李红玲如果能嫁给当地的后生,越显得珍贵。也就是在这种时候,平时能打能闹能折腾的刘凯提出与李红玲搞对象,弄得当地人再也不敢提为她说媒的事儿了。
其实,开始的时候,刘凯还真不是和李红玲搞对象,初衷就是为了保护她。不下乡不知道,下乡之后才体会到对离开的城市是如何彻骨的思念,尽管那时候城市里的生活也没好到哪里去,粮食定量常常不够吃,没有工作在家吃父母的闲饭还要看兄弟姊妹的白眼,但是城市里有电影院有剧场,有繁华的商业街,有自己童年和少年时期玩过的街道细节……那时候就想,如果能正式回到城市里,即使是扫街刷厕所清理垃圾的工作,也比在农村好。因此,知青没有不做回城梦的,隔三差五,一有机会便往城市里跑。他们始终认为,城市里的家才是真正的家,即使再狭小简陋。刘凯与李红玲搞对象,除了保护她,更是为了让她的那回城的梦想不破灭,那可是全体知青所共有的一个梦。后来他真成了李红玲的依靠,是有了感情以后。于是,集体户里的知青,便像给那些结婚的知青腾地方一样,也给他们腾出了一个小院和两间房,就这样他们便住到了一起。
“她是不是害喜了?”八指老婆有些淫荡地吃吃地笑,“你以为俺们不知道?”
“你知道了还问什么?”刘凯并不避讳。说着便走过去推起自行车走了。
八指老婆乜斜着眼,似看刘凯的背影,又似看天上的日头,直到门板发出咣当的声响,她才又弯腰归拢地上的劈柴,然后去门后找斧头,她要按刘凯说的那样,将劈开的树墩子再劈小一些,才能填进锅灶里烧火做饭。
八指是仓库保管员,那天下午刘凯去他家借自行车时,他正在仓库里往棉袄袖子里装碎地瓜干。他棉袄的两只袖子的下半部棉花都掏空了,只有两层布,从里面开口,每天他从仓库回家的时候,总是甩着两只手从队长面前走过,让队长看到他两手空空,其实那袖子里装了东西。
人们之所以叫他八指,是他十岁那年在山上捡了一个手榴弹,看着生锈了,以为不会响了,就用石头砸,想砸碎了卖废铁,砸着砸着轰的一声响了,倒也没伤着致命的地方,就是炸掉了两个手指头,是右手的拇指和食指,这样他就成了一级残废,不能下坡干活了,只能当保管,好在左手还会打算盘。
知青刚来的时候,问他怎么少了两个手指头,八指说让手榴弹炸掉了。知青们就笑了,说看你的年纪,抗美援朝都赶不上,怎么就成了残废军人了?八指知道知青是在取笑他,便也同大家嘿嘿地笑。
冬日天短,刘凯把李红玲驮在自行车后座上送到了车站,火车开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落山了,斜斜的光线照射在墨绿色的车厢上。看着李红玲扭着身子上了车以后,他便转身出了站台。这趟车是跑烟台的,每天一趟,上午去下午回,来去都要在莱西站停一分钟,莱西到青岛,跑三个小时,也就是说,李红玲晚上八点钟就到家了。
出了站台,刘凯骑上自行车赶往公社的供销社,在那里用带来的五斤碎地瓜干换了一葫芦头烧酒,乘售货员不注意顺手从柜台上扯了一张毛头纸,也不管售货员是否朝他翻白眼儿,出门直奔屠宰场,在那里捡了点儿碎骨头用毛头纸包着,便骑着车子往回走,路上盘算着到一村还是二村钓只狗,回去剥剥皮煮了吃。李红玲临上车的时候还嘱咐他,她不在的时候,要他好好表现,别作孽。刘凯当时答应得好好的,可是一扭头,便把她的话扔在站台上了。
柳树庄大队分三个村,各村为一个小队,刘凯他们这伙知青住在三小队。虽然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可是三小队能打的狗都已经被他们收拾了,而各家的鸡都看得紧,天一擦黑便进了窝,是难以得手的,再说无论谁家丢了鸡鸭都会直接到知青这儿来找,所以从感情上也不好下手了。刘凯这次是偏道到别的村打猎来了。
钓狗很简单,对于刘凯来说更是驾轻就熟。冬日的傍晚,人们大都在家里准备吃晚饭,即便有摸黑到井台上打水的,也是匆匆忙忙的,在街上碰到了也难以引起注意。家狗此时也大都在院子里围着主人转,主人嫌碍事儿了,踢一脚,它躲开了,远远地看着主人在锅灶前忙活。这时候,大门外面偶尔有人走过,便跑出去叫几声,若是村里熟人,也没滋打味地垂着头,顺着墙根又溜回去。刘凯是摸准了狗的脾性的,他把碎骨头迅速撒在地上,狗循着味儿上前嗅的时候,他把早已准备好的尼龙渔网绳套,快速套住狗头猛然向上一提,狗儿连叫声都没有,便被他抡起来放在自行车的后座上,飞快地骑走了。
回到住处,麻利地收拾完了,下了锅,边煮狗肉边把不知从谁家的墙头顺来的白菜切开,把菜心细细地切了,把干辣椒也细细地切了,用水泡出辣味儿,撒上盐粒儿化开,浇在白菜上,一个下酒菜就有了。
村子里有喝流水酒的风俗,谁家来了客喝酒,不用到处去吆喝,保准一家一档的男人会像走马灯一样出出进进,名义上是来看望客人,实际上也是来蹭口酒喝。也不会正经地坐下,就是站在炕前,说几句亲热的话,端起牛眼盅来吱的一口下去,便转身走了。本来一个村子的人大都是一个老祖宗嘛,叔叔爷爷兄弟侄子地叫着,蹭口酒喝也是蹭得着的。只是知青来了有些不同,不沾亲带故,开始的时候只有知青们凑堆儿,后来与知青走得近的人相互有了来往,这种风俗便也蔓延开来。但那看不惯知青做派的人是坚决不来蹭酒的,尤其知青们偷鸡摸狗的酒,有些人是坚决不喝的。
平时两只眼到处溜的八指和知青们走得近,知青们并不避讳他,要喝酒时见了面也跟他打个招呼。那天晚上八指不知从谁那里知道刘凯在家里喝酒,也闷着头来了。刘凯与李红玲住在一起后,便自己开伙做饭吃。那晚上知青们有知道刘凯送李红玲回家的就知道晚上他自己开伙会弄点儿腥荤的,便以表示对他送李红玲回去的关心为由来探探味道,刘凯没有让他们扑空。八指来了后,见几个知青正围坐在炕上边喝酒边开玩笑,他也插不进嘴,喝了两盅酒便回去睡觉了。
待聊天的知青发现刘凯倚在被子上睡着了,他们的兴致也尽了,便纷纷离开,临走时把房门和院门从外面虚掩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