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瓜从村委会出来,雨停了,天仍阴着,羊群样的云团呼呼往北赶。日头偶尔招个手,让人知道它还固执地耗在天上没下去。冬瓜的心多少有了些着落,寻思着虽然村长经常说些不着调的话,但他毕竟是村长,能代表政府的,政府答应了的事就有盼头了。
连天的透雨,地里的东西长疯了,像营养过剩的早熟孩子,几天不见就成了人。冬瓜一连锄了半个月的地,就是不见村长找他,地里的草越锄越净,心里的草却越长越毛。村长每天都骑着破车往外跑,路过冬瓜的地头连眼都不侧一下。冬瓜干杵在地当央眼睁睁就是搭不上话。这天冬瓜终于挺不住了,拦路把村长的车把按住,问:“村长,你该不是骗我吧,这都几天了,还没个准信儿?”
村长立好车,把冬瓜拉到田埂上蹲下,说:“冬瓜,你没见我天天往外跑,就是弄你这事,好歹有了点眉目,你急个屁呀。”
“有啥眉目了?”冬瓜瞪圆的眼睛叫田野映得青绿。
“我跟你说了你可不兴急眼。”村长一脸神秘的褶子。
冬瓜惶恐着点下头。
村长说:“我听说,你老婆可能被李上午养在一个地方——李上午老婆不能生育全村人都知道。”
冬瓜的脑盖儿嘭地叫怒气顶飞了,身子呼地弹起来。村长一把扯住他,说:“你干啥去?”
“我弄死狗操的李上午,先用镰刀砍死,完了再架火烧……”冬瓜浑身乱颤。
“你歇着,等我说完行不?咋跟狗蹦子似的呢,杀死人你不用偿命咋的?”村长把冬瓜按坐在地上。
冬瓜歇了火,说:“可也是,杀了他我不就得弹脑壳(枪毙)了吗。”
“就是,你还嫩,村长教你个杀人不见血的招儿。”村长随意掐根草夹在牙缝里,怪笑。
冬瓜脱下汗衫团巴团巴往脚下一掴:“村长,你就说咋办吧。”
“你不用急,我有安排。到时候我会告诉你,现在你就当啥也不知道,可不能跑了风啊!”村长起身拍拍屁股,推起车子一骗腿,走了。
冬瓜望着他的背影,感激得眼里挂起了水雾,把世界都模糊了。
一连几日的暴晒,人和狗都蔫了吧唧地像被装在了一个大葫芦里,眼看要把人闷死。李上午站在当院儿使凉水浇身,哗——一激灵,浑身皮肉倏地绷紧,炸出成片鸡皮疙瘩,嘴里嚎一嗓子——痛快!
“你不痛快谁痛快,哈哈……”门口突然冒出个人来。
李上午抹把脸上的水,抬眼看,是村长。村长背个手笑眯眯地看他。
李上午说:“啥人啥命,没法儿,人不能跟命争是不?”
“也是哈,你李上午是金龙尾巴命,别人都是他妈的王八盖子命,可你李上午吃干饭也得给别人留口粥喝吧。”村长缓着步子进院儿,眼光四处扫描,看见脚边小凳上放着李上午的手机,说:“上午,你看看你这房,发了恁多邪财也不把你这狗窝拾掇拾掇?”脚尖偷偷一拱,把手机拱进水洼里。
李上午说:“你不是来我这儿放闲屁的吧?”
村长笑了说:“是是,有闲屁我也不嗤你身上,我来是想告诉你,你拿钱给咱村小学盖校舍的事儿村里开会研究了,盖校舍可以,可就是不能叫李上午小学,还叫马粪泡子村小学。”
李上午说:“那我图个屁?”
“你也别有俩臊钱儿就找不着腚根了,自己掂量着办吧。”村长慢悠悠转身走出大门。
村长一转出门口李上午就开始恶骂,把村长的祖坟都挑了也不解恨儿。老婆从窗里咣当扔出句话来:“跟他去,快跟他去,缠死你个作死的损贼。”
李上午咽口唾沫,回头看窗户里,老婆瞪着小眼儿,手里摇着条黄符。李上午说:“信神信鬼的,顶个屁用,我弄的揭发材料已经递到乡里了,不整出他屎来才怪。”
冬瓜越想越窝火,也没心思干活了,只盼着村长来找。一连过了十天,不见村长的影子。冬瓜沉不住气了,整夜做报复杀人的梦。这天一大早撩开眼皮就往村长家跑。村长老婆起得早,靠在门口望天嗑瓜子。冬瓜说:“婶儿,村长在家没?”
村长老婆的脸梆梆硬,挂着层冷霜,“老死鬼滚出去好几天了。”
“啥时候回来?”
“到县里开会,谁知道,弄不好死外边呢。”村长老婆黄门牙上叫瓜子磨出两道豁槽儿,像崩刃的两把小斧头,随时能飞出来伤人。
冬瓜没敢多问,村长老婆突然说:“冬瓜,我有话问你。”
冬瓜眼盯着村长老婆的两把小斧头。
村长老婆叫冬瓜跟着进到院儿里,找个小板凳儿给冬瓜坐。
冬瓜把小板凳儿从屁股底下抽出来轻轻放到一边,自己拉屎一样蹲着。“婶儿,你说吧啥事?”
“你实惠儿地告诉婶儿,你叔是不是有人儿了。”村长老婆的眼光电焊一样嗤烤冬瓜的脸。冬瓜脸焦一块糊一块,抖着嘴唇说:“有啥人?”
“你说啥人,跟我打哑谜是不?”
冬瓜苦着脸儿说:“婶儿,我真知不道。”
村长老婆吸口长气,一把揪住冬瓜的耳朵,往起一拎,冬瓜“嗷”一嗓子。
“你以为我不知道那个老瘪犊子背着我干啥了啊?真寻思我瞎了聋了是不是……”村长老婆扯着冬瓜的耳朵在院子里拉磨,疼得冬瓜狗嚎。冬瓜熬不住了说:“婶儿,我说我说,你把手松开。”
村长老婆稍一松手冬瓜往圈外一窜,身子闪到门口,头也不回跑出老远,一摸耳朵,左耳比右耳大了一圈,火燎一样疼。心里骂:老臊货,手咋恁狠呢!
清晨里还有一阵凉风儿,捉迷藏一样摆弄了几下树枝儿就跑没了踪影。空气开始闷热,人就像被裹上了塑料布,憋闷得要发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