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04年第06期
栏目:中篇小说
和“丧家的狼”约好之后,韩林霞便决定回家弄钱。
韩林霞去位于县城南面的火车站打听过,去广州的硬座车票是一百一十八元,加上吃饭,有一百四五十元就够了。她想,反正到了那儿就好说了,狼哥会管我的。我手头还有三十块钱,那么我回家再弄到一百一二就可以了。
可是,该怎么“弄”呢?
韩林霞骑着自行车一出五中大门就想这事。她先是打算向爹明着要,就说三天后的高考要交钱。但这办法不一定能成,因为哥哥两年前考过,爹知道这个时候已经不需要再交钱了。她接着又想,就说自己的生活费被人偷走了。这也不行,她忘了自己手头掌握的生活费只有几十块钱这个事实。然后又想,就说自己以前借了同学的钱,现在快离校了该还账了。可是这个主意更臭,爹听说她债台高筑,不扁她一顿才怪呢。
点子一个一个,可都像这公路上的汽车一样,迎面而来又呼啸而去,没有一个是属于她的。
我靠!韩林霞抬起一只胳膊,蹭一下脸上的汗水,学狼哥的口气狠狠骂了一句。
不管怎样,反正我要去广州。反正我要去见他。这个念头是坚定不移的,是不可更改的;是神圣无比的,是不容亵渎的。
韩林霞此时又一次感受到了目的与手段之间的巨大差距。在她二十岁的生命中,曾有许多许多的目的像太阳或月亮一样照耀在她的前方,而她缺少的就是手段。手段是古人想像的登天之梯,是令人瞩目的宇宙飞船。现在,一百二十块钱就是登天梯的一百二十级蹬木,就是宇宙飞船的一百二十级助推火箭。有了这钱,BIU——就去了。
BIU——一辆摩托从她身边掠过,又突然慢了下来。骑车的小伙子回头骂道:“怎么走的?找死呀?”
韩林霞这才发现,自己光顾考虑手段问题,自行车快要滚到公路中间去了。照这样走下去,她不用去广州了,说不定要做轮下之鬼了。
我靠!韩林霞暗自骂上一句,赶紧去了路边。
看着前边已经走远的摩托,心里叹道:唉,我要有一辆摩托就好啦。有一辆摩托,就有了去广州的手段了。我骑上它,把辫子解开,让长发轻舞飞扬,向着南方一个劲地飞奔。我飞呀,飞呀,飞到广州,突然出现在那头狼的身边。
浪漫。浪漫得一塌糊涂。
然而,再把摩托当作目的来想,韩林霞的愁苦与烦躁又来了:你到哪里去弄一辆摩托?你的胡思乱想到此为止吧。
她抬手狠狠地拍了一下车把,身下自行车的各个零件同时发出一声破响。
韩林霞没想到,她走完三十里路的行程回到家时,爹和哥哥正在为了摩托吵架。
她站在院门外扶车停住,又一次见到了哥哥路线的凶相:他两手卡着杨柳小腰,扎挲着一头退了色的黄毛,脖子一抻一抻地向着爹吼:“我真是倒了十八辈子血霉,摊了你这个庄户鳖当爹!要什么没什么,这是人过的日子吗?”
爹韩祥开光着黑黝黝的上身,倚靠着院中那棵大杨树半蹲半坐,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式:“我就是个庄户鳖,你怎么着?有本事,当年你别投你娘的胎,找城里的娘们呀!”
路线啐一口唾沫:“呸!我要是生在城里,还用受这份狗日的罪!城里人都已经有小汽车了你知道不知道?我要一辆摩托你还不给!”
韩祥开说:“要小汽车?大汽车更好!可你自己去挣呀!光蹲在家里讹人算什么本事?”
这话是路线最不爱听的。他毕业后出门打工好几回,可是吃不下苦,每回都超不过一个月,除了带回一头染黄了的头发别无长物。他这时将脚一跺说:“闲屁少放,快拿钱来!”
韩祥开说:“路线我告诉你吧:今天我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路线火冒三丈,窜上前去掐住爹的脖子说:“好你个老鳖!你不给?不给我就要你的命!”
韩林霞再也看不下去了,急忙喊道:“哥!”喊罢将车一扔,跑了进来。
路线扭头看见妹妹回来,那手便松了下来。韩祥开见到闺女,像受屈的孩子见到娘一样仰脸大哭起来:“小线你可回来了!你再不回来爹就没命了呀!嗳咳咳咳……”
韩林霞向哥哥瞪起眼道:“你想怎么着?待爹这个样子,要做畜牲吗?”
路线歪着头和嘴说:“做不成人了,我还能做什么?”
韩林霞扑上去连掐带拧:“我叫你做畜牲!我叫你做畜牲!”
路线让妹妹掐得疼了,只好跑向了街上。到了院门外又回头喊道:“你个老鳖,你快考虑考虑给我答复!”喊罢,黄毛一耸一耸地走远了。
韩祥开看一眼他的背影,回头又向闺女哭:“小线,你娘真刁哇!她早早死了多么清静,还用挨这个讹,受这个罪……”
听爹说这话,韩林霞眼泪马上也下来了。她伸手把爹扯起来,一边擦泪一边说:“你别提俺娘行不行?别提她行不行?”
去了屋里,韩祥开倚在床腿边抽嗒了好大一会儿,才总算从怨愤情绪中走出来。他抹一把灌满条条皱纹的眼泪,看着韩林霞问道:“快考试了,怎么有空、回来?”
韩林霞的脸红了红,急忙说出早已在路上编好的瞎话:“老师叫回来说一声,考试期间一律不让家长去陪。”
韩祥开摇摇头说:“不陪就不陪。陪也不中用。你哥考的时候我去陪了,可到头来陪了个啥呢?狗屁不是。”
韩林霞将头埋下去,再不敢抬起头看爹。
韩祥开又说:“小线你可要好好考。供应你十三年了,就看这一下子了。”
韩林霞将头埋得更深,一声也不敢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