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婆安葬了最后一个因瘟疫死去的亲人以后过了小半年吧,这天她做工回得晚,走到吊脚楼下时,忽然有一个镗镗的声音传过来:“终于有人回来了。”
秀婆抬头一看,月光照着的吊脚楼走廊上隐约着一个人影。她就回应说:“贵客啊。”说着,很快上了楼。
秀婆问客人来了多久了,回答说刚到不久。她点上松膏灯,舀了一竹杯凉茶递给他,自己才另舀一杯咕嘟咕嘟地灌。客人眼光一直不离她,捧着茶红色的竹杯喝茶时,眼光还是射向她。这已是农历五月中旬,秀婆上身只着无袖内衣,十八岁的身子轮廓已经很显豁了,就把紫棉布衬衫穿上,扣好密匝匝的纽襻。
客人问她,家里的人哪里去了,她回答说做工还没回来。客人说:“你们山里人做工,怎么这样舍命啊!”
秀婆就笑笑,说:“这几天工夫忙,今晚月亮又好,他们还要做一阵才回来的。”顿了顿说,“请问,贵客从哪里来?”
客人是个二十左右的男子,稍有点胖,留着西式头,腰杆挺挺的,说话时喜欢打手势,他说:“我从两百里外的老州城来,走走停停,走了六天,今天上午走到杨家铺,看见街上很好玩,就玩了起码有两个时辰。那里可口的小吃真不少,媳妇妹子可真漂亮,水色好,身材也苗条……哦,哦,我不该说这些,该受惩罚,该受惩罚。”说着就做出打嘴巴的手势。
秀婆说:“你是说我们这地方的好嘛,不要打嘴巴的。你是打算到哪里去的?”
“我是要到水草庙去的,可我从来没到过。走到杨家铺南头,问一个人,水草庙怎样走,他朝左边一指,说往那边走。我就沿着那条路来了。走到这里,就不敢继续走了。听说杨家铺到水草庙并不远,我的天,怎么这么难走呀!”客人摊开手臂,做出“天问”的手势。
秀婆忍不住笑,说:“你走三年零六个月,都走不到水草庙。”
“为什么?”
“水草庙是出了杨家铺南头后往右边那条路走的。”
“哟,我的天,那我真是南辕北辙了!”他夸张地伸展开手臂,一只手背几乎要触着秀婆的手臂了。
秀婆退开一步,告诉他,一定是那个指路人听错了他的话,以为他是到水槽峁去的,这里叫水槽峁。
“你看你看,一字之差,铸成大错啊!”自然又是夸张的手势。
秀婆说不要紧,今晚就住在这里,说着就去烧水。不久,就叫他洗澡。秀婆是有心计的人,煮饭下了好几个人的米,当然也要做相应多的菜。秀婆点着松膏灯择菜的时候,客人一边扣着衣服一边走过来,说:“洗了一个舒服澡。这里多好,水都是香的。”走到她身边就蹲下,“我来帮着择菜吧!”
秀婆说那就劳烦你了,就起身另做事去了。客人就望着她的身子发呆。
秀婆炒菜的时候,客人也站在她身边,还是滔滔不绝:“我是个读书人,去年在省城里一所师范学堂毕了业,找了几个月事,没有找到适合我的。前不久经一个老师的转折亲介绍,到水草庙一个学堂去教书。我是暂时教一教。我的志向不是当一辈子教书先生。”他打着往前推的手势,要推开的当然是教书先生的职业。
秀婆不时“嗯”一下,表示在听。她才不关心他的什么志向呢。
菜炒好了,秀婆要他先吃。他说:“那怎么行?你家里的人还没回来嘛。等他们回来后,大家一起吃。”
秀婆说:“他们带了干粮去了的,可能回来得很晚的。不要紧,你先吃吧,我给他们留了菜的。”
他说:“那你也吃吧。”
秀婆说:“我等他们回来了才吃,你吃吧。”
也许他很饿了,就不客气了,坐下吃起来。干野兔肉和一种山里的野菜汤,很合他的胃口。
等他吃了饭,又听他东拉西扯了一番,秀婆就要他睡觉了,就领他进了一间房,自己出来后又关上门。站在门外,想了想,就把门扣轻轻扣上。又觉得不妥,就把门扣退下来。刚转过身子走开几步,又扭过来,要扣门扣,这时里面的客人说:“不要扣呢。尽管放心吧!我是读书人,是文明人。”
秀婆就很不好意思了,说:“客人别多心,我是……习惯了呢,关上门就习惯把门扣扣上的。”
“那我误会了,习惯成自然啊。有些习惯真该革一革了……”
秀婆没听他发议论了,她还要料理家务呢。走到楼下,要去料理牲口时,只见屋前的小路上有火把。是谁呢?打火把的人说话了,是孙婶。孙婶是住在从山上到杨家铺去的路边的一个大婶,对秀婆是像娘对女儿一样关心的。秀婆心里也有点担忧,这个时辰了,孙婶还来做什么?她迎上去,小声地问孙婶有什么事。孙婶也小声地说,下午她看见有人从她屋端头的路上过,到山上来,当时就想,他是到哪里去?山上就只有秀婆一家呀。后来她时不时朝路上望,看有没有人下来。天黑了还没人下来,她有点不放心,就来了。
秀婆说:“他住在我屋里呢,睡着了。”
“是个什么人,你让他住在屋里?”孙婶有一点批评的口吻。
秀婆说:“他说他是个读书人,本是到水草庙去,问别人怎样走,别人听错了,让他到这里来了。不让他住下,怎么办?”
孙婶说:“也是。不是不规矩的人吧?”
秀婆说:“不是,好像不是。”
孙婶说:“你能肯定?如今这世界!”
秀婆说:“也是!”
孙婶说,今晚她就在这里住下,明天把那个人送走。两个人到了楼上,悄悄讲了一阵白话,也约定了和客人说话的口径,就在同一张床上睡下。第二天早晨,孙婶早早起床做饭,为的是早把客人送走早放心。秀婆起得稍晚一点,打开房门,见客人正在廊上踱步。“你也起来。”他说,脸上浮着一种值得琢磨的笑意。
秀婆说:“要做事呢。你也要早点吃饭,吃了好赶路。”又说,娘已经在灶房做饭了。他说:“昨天夜里你爸爸哥哥他们没回来吧?我有择床的毛病,上了床好久还不能入睡。我只听到你妈妈的声音呀。”秀婆说:“客人,对你说实话吧,我爹和哥他们在外面给人帮工,回家的日子没有定准。”
这时孙婶从灶房出来了,说:“这就是那位客人吧。”同时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客人有礼貌地说:“大娘好。”脸上又浮起一种值得琢磨的笑意,“大娘你也是客人吧?比我来得还晚些。”这时秀婆说:“她是我娘。”客人摊开手说:“昨晚你俩说的话我听见一些,我也做了考察,这屋里只像住着你一个人。”“谁说的。”秀婆马上坚决否认。孙婶也说:“讲怪话。”客人笑着说:“你们别急,我不是坏人。我是读书人,是懂规矩懂礼性的。”“我也不是怕你。”秀婆红着脸说。“我本来没有什么可怕的呀。”说罢就哈哈笑起来,手臂自然也摊开了,“不吃人,也不抓人。”
“饭做好了,吃吧,吃了饭你也好赶路。”孙婶下逐客令了。“孙婶,别急着催我赶路。”客人笑着向孙婶摇摇手,又朝着秀婆说:“妹子,你把你们家的情况给我讲一讲,战争和瘟疫夺走了你多少亲人?”“你怎么知道?”秀婆感到奇怪。“我怎么不知道,哪一家不是残缺的?我从老州城来杨家铺的路上做过详细的考察。”
沉默良久,秀婆说了实话,当然,把孙婶的情况以及自己和孙婶的关系也讲了出来;孙婶装做咳嗽、使眼色拦阻都没用。
吃了饭,秀婆就催客人上路。他回到昨晚睡过的房间清理了行李,背起行李包出来时,对秀婆说:“你送送我吧。”孙婶说:“我送你吧。”他说:“你还是为秀婆做做家务吧,我不会怎样的。”秀婆就说:“走吧!”又把他的行李拿过来背上。
两人就一前一后地走。
“我真不想离开这水槽峁呢。”他说。
秀婆没有做声。
“我还会来的。”他又说,“哦,真的,我还没告诉你我的名字呢,我叫洪甲,你记住我的名字吧。”声音镗镗的。秀婆笑笑,又不由自主地念:“洪甲。”
送到涧边一棵兵火后幸存的三杈的细叶古树旁,秀婆站住了,说:“先生你好走。”
洪甲已经走到三根圆木架成的涧桥上了,他回过头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看得她只好把脸转向一边。“叫我一声洪甲。”他说。“洪甲先生。”她这样叫他。“去掉先生两个字。”“你是先生嘛!”“叫洪甲更……更亲切,叫吧。”“洪甲。叫就叫。”“好!秀婆,我肯定还会来的!”他打着手势,镗镗地说了这样一句,才迈开步子。
秀婆也移步三根圆木架成的涧桥上,目送着他,有一种依依的感觉。又觉得对他不住,因为早餐没有做好吃的给他吃。
秀婆看见在山路的转弯处,他回头望了她一眼。
他是一个怎样的人,秀婆实在还不了解。但是,秀婆仍然呆呆地倚着那棵三杈的细叶古树站着,一种失落感油然而生。作为一个情窦初开少女,这种失落感以前她还没有体验过。
秀婆回到家里,孙婶用批评的口吻说:“你不该送他的,更不该送那么远。”秀婆说:“是我家的客人,回去,就应该好好送送。”孙婶摇摇头:“那个人,他看你的眼神不地道。”秀婆的脸有点发烧了,说:“哪里呢。”孙婶说:“我也回去了,我追得上他,我要和他讲一讲。”
秀婆说:“别吓人家,别恶人家。人家是读书人!”
“读书人,读书人更要提防!”然后急急走了。
秀婆不由自主地走到洪甲睡过的房间。一种气味,一种男人的气味,一种年轻男人的气味,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年轻男人的气味,钻进她的鼻孔,钻进她的五脏六腑。她不无羞赧地深吸着气。眼睛又忽然一亮:床架上搭着什么?她走过去,拿起那白色的一块,是一件短衫子,男人贴身的短衫子!他是无意遗下的,还是有意落在这里的?她的心怦怦跳得厉害。“臭衣服。”她说,却又放在鼻子下嗅嗅,嘴里也说着:“臭衣服,臭洪甲……”
她把那衣服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