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章回小说》2005年第02期
栏目：历史传奇
大唐玄宗皇帝李隆基，平定三次宫闱之乱，经过二十多年的励精图治，开创了中国历史上有名的“开元盛世”。
但是，在他的心底，有一种强烈的不满足渐渐滋生。这种不满足是什么，连他自己也一时弄不清。天宝十年的夏天，他的这种感觉，竟像日甚一日的酷热，越发强烈起来。尽管宠妃阿环能歌善舞，亲信太监高力士善解人意，宰相杨国忠精明强干，却没有一个人为他分忧。为此，他着实烦恼好些时日，不理睬他们任何一个，弄得这几个宠妃嬖臣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闹不清六十四岁的老皇上为什么不高兴。
一个暑气渐消的傍晚，他闷闷地在兴庆池边观鱼纳凉，一个叫阿喜的小内侍为他打扇并侍候浆水。阿喜还只有十三岁，眉目清秀，有一双大大的女孩儿似的水汪汪的眼睛，很是精明乖巧。
观了一会子鱼，玄宗觉得身子有点乏，就回身让阿喜把一架竹制凉床从楼里头移到廊庑下来，既可躺着歇息，又能乘凉。
阿喜却没有移床过来，而是轻轻回道：“风大，皇上不小心着了凉，奴才可领罪不起。”
虽是逆了圣意，玄宗听了这童稚的声音，回头看看那张讨人怜爱的俊脸儿，却没有生气。这是高力士的聪明处。他知道皇上近来不痛快，动不动就发脾气，责罚下人；让这个孙子辈的小阿喜侍奉，老皇帝就是有脾气也发不起来了，自己躲了清闲，皇上也不受委屈。
果然，玄宗拍手让阿喜过来，让他搁下扇子，站近点说话儿。阿喜把扇子放了，却跪了下去：“皇上，说吧，阿喜听着哪！”
“起来说话。”玄宗今天特别有说话的兴致。人都说童言无忌。他相信这个天真烂漫的小孩子不会欺骗他。那些妃子、大臣、年长的太监都拣自己爱听的说，他们的话有时候一半靠不住。“你说，阿喜，人到什么时候才满足？”玄宗问道。
“啊，皇上，阿喜家里穷。阿喜听老辈人说，肚子饿了有馍吃，身上冷了有衣穿，就是最大的福分了。”
“嗯，好一个家里穷！”玄宗脑子里灵光一闪，立即开悟：下层百姓的愿望，仅仅是衣食无忧；那些朝廷大臣，则是希望不停地加官晋爵。那么当了皇上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显然，普通百姓和一般的朝臣是难以想像出来的。所谓王者之忧乐，唯有王者自解是也。破解了这一层，就接着联想下去。自然了，皇上的目标就是争做最负盛名的皇上，死后名垂竹帛，彪炳史册。那么，自从秦皇天下归一统之后，让他打心眼里钦佩的只有两个人——汉武帝刘彻南平夷越。北逐匈奴，奖励农桑，万民乐业，是一代帝王楷模；当然最让他心仪的还是他的曾祖——创立了“贞观之治”的太宗李世民。
想到这里，他要阿喜陪他去凌烟阁瞻仰曾祖的画像。
当玄宗在阿喜的陪侍下悄悄走进空无一人的凌烟阁时，他的身心再一次感觉到了强烈的震颤。非常奇怪，每当他瞻仰这位曾祖的画像，他都有这种感觉。是这幅肖像上的曾祖头戴金盔身穿铠甲的统帅威严震慑了自己，还是自己本就带有自认不如的羞愧呢？
当然，他对自己这位最崇拜的先人的伟绩如数家珍。其中最紧要的是两次事关重大的果决的裁断。一次是举旗反隋之初，高曾祖李渊突然身无斗志，准备半途息鼓。这时，亏了曾祖李世民带刘文静及长孙无忌把高曾祖推到老虎背上，让他欲罢不能；二是当太子建成齐王元吉阴谋叛乱，夺占他血汗打下的大唐江山时，果断决策，在玄武门斩恶除奸。玄宗自己在关键时刻消灭武氏外戚势力，消灭韦氏宗党，又灭太平公主势力，无不仿效了这位曾祖的胆略和明辨是非的睿智。应该说，自己周身涌流的血液，有着曾祖李世民的英华，但自己总感到在曾祖的画像前汗颜无地。今天，他终于发现，问题就在曾祖的大半生是在金戈铁马中度过，而自己除了三次举兵平叛外，几乎都是锦袍玉带，一派儒生形象。金戈铁马是什么？征伐的象征。征伐又是武功！他找到了差距，自己的文治并不比这位曾祖差多少，而武功……
解开了心结，玄宗笑逐颜开。当天晚上，就让高力士传旨：在兴庆宫外，当月华东升之际，请妃子把酒赏月。不要忘了让皇姨们全来，还有国舅宰相杨国忠。当然，没忘把梨园子弟们召来。但高力士的公鸭嗓刚要对宫门外大声宣旨，玄宗又补了一句：“还有，别忘了让康居国进献的舞女也来，让她好好跳一曲狐旋舞让朕开开心。”
大约在十天之后的中午，先后有两匹汗湿淋淋的快马驰进了范阳节度使安禄山的衙门。马上的两名信使带来的是同一内容的两封信。一封是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长安留守衙门总管刘骆谷写来的，另一封是来自虢国夫人府。
刘骆谷名义上是留守衙门的总管，实际是节度使安禄山留在长安的奸细，任务是收集长安对安禄山的最新议论或者朝廷重要动态。刘骆谷的信通报了玄宗近来的忧患，说是他已到了六十四岁的年龄，于武功上还不曾达到曾祖太宗的成就。刘骆谷提醒主人：老皇上参拜凌烟阁，是希望有武将为国立功；虢国夫人的来信说得更直接：“胡儿，你阿爸静极思动，你在边疆上给他打一仗，往长安送几千俘虏来一齐砍头，让他刺激一下。”
安禄山坐在虎皮交椅上，待军师严庄把两封信念完，伸出巴掌把虢国夫人的信要了过去，贴在嘴上“叭”的亲了一口：“你个小狐狸精，对咱还算有良心！”然后，递给贴身侍役李猪儿让他收藏起来，这才让严庄派人叫上心腹大将来中军帐议事。
这时的安禄山，早已看透了大唐王朝的外强中干，下定了取而代之的决心。除了坐镇范阳，兼管河东、平卢两重镇，还在范阳以北又筑了一城，名叫雄武城。说是城，虽也建了六街三市，却没有士农工商居住，全城皆是军人；其中，特别有八千穿着特别军服的人，尤其让人注目。他们分别来自同罗、库莫奚、契丹，都是身高力强的壮汉，使强弓，拉硬弩，挥大刀，骑劣马。他们被称为“曳洛河”，译成汉语就是“勇士”的意思，除了饷银多于一般军人，地位上也高人一等。这些人都被安禄山认了干儿子，日食三餐之前，都要高呼阿爸安禄山万岁三声才吃饭，是安禄山军中的骨干中坚。这期间，也有一些大唐三镇驻军中的将领被他收买为心腹，还有一批是他亲自从战阵上提拔的下级将弁。在中军帐议事开始时，就有阿史那承庆、孙孝哲、蔡希德、何千年、崔乾佑、田乾真等一干将领二十余人。这些人中，有些是不得志于大唐，有些本人就是野心勃勃的凶徒，有人则是企图从发动边疆战争中谋取富贵的家伙。因此，会议一开始，这些人就揎拳捋袖，穷凶极恶，恨不得立即反上长安，把全大唐的美女抢回家，把全大唐的金银珠宝驮回家。安禄山从这些赳赳武夫那里得不到一句有用的建议，就斥退了他们，只留下严庄、史思明、高尚、张通儒、令狐问俗等人问计。在投入安禄山毡帐的朝廷官员中，严庄最受重用，高尚、张通儒最有才学，令狐问俗最精于吏道。会议的结果，采用了严庄、张通儒的主意，征讨契丹。这明是取悦皇上，暗中则掠取契丹人口马匹壮大自己，同时又杀鸡儆猴，逼迫库莫奚及渤海、室韦等小国不战而降。
安禄山在边界首拿契丹试刀，其中有三个原因。其一，开元天宝年间，唐王朝在天下共设十镇驻兵，除经营西域的安西、北庭都护府，其他共是八镇节度使衙门。而设置范阳、平卢、河东节度使的目的，主要是为镇抚突厥、奚和契丹。天下十镇驻兵数量，又以范阳最多，为九万一千四百人。其中平卢节度使辖下的营州都督府就有“押两番”的任务，“押”是管理、监督，两番就是奚和契丹。安禄山兼了平卢、河东节度使，契丹正在他的辖区。其二，契丹这个属国时叛时附，一直为大唐不信任。史书记载，开元元年至天宝十年，契丹主动挑起大的边衅有五次，唐将主动攻打契丹有三次。诗人高适的那首著名的“燕歌行”诗，讽喻的就是开元二十六年范阳节度使张守圭攻打契丹，先胜后败的背景；其三，是出于安禄山自小形成的仇视契丹情结。安禄山之母阿史德是一个女巫，因跳神不灵，死于契丹酋长阿失活的手下，其本人也曾在青少年时期一直为契丹酋长家放牧牛羊，受尽了欺凌。
听从了严庄、张通儒的建议，这次他要兵不血刃，智取契丹。先是，他下令三镇节度使衙门管辖下的商人齐聚范阳，每人给予大量官银，带了任务分赴全国采购奇珍异宝，约定时限返回范阳献纳。派走商人，安禄山以大唐三镇节度使身份用文书昭示契丹国王，约会他于某时带全国大小酋长来范阳贸易。到了贸易的日子，契丹国王留了心眼，自己没来，只派了弟弟带了百十名酋长前来。这一天，安禄山内穿铠甲，外罩锦袍，在毡帐中间虎皮交椅上落座，一干文武亲信也锦衣花帽陪侍。三棒锣响，契丹客人被请出，有头脸的酋长在椅上落座，小酋长及一般商人席地而坐。这时，有近百个五彩涂面的男童一齐焚香，把个大毡帐弄个烟雾腾腾；接着，就听到一阵阵羯鼓暴响，铜铃震耳，数十名披发涂面赤足裸臂的女巫从预先藏好的大帐顶部坠下地来，舞蹈一阵，歌咏一回；又听到哗啦啦一声响声，会场的空地裂开，数十名衣冠齐整的富商从地下冒出来，手里托着、身上背着各类珠宝玉石，炫人眼目。安禄山告诉契丹人，这是大神派人向节度使大人来献纳财富。接下来，安禄山按人头唱名给赏，从国王弟弟起，或是一颗珠子，或是一块宝石，或是一件锦袍，授赏完毕，客人高呼感恩口号，然后就是节度使大人赐酒，等着第二天的贸易。契丹国王弟弟大俟斤？穴官名？雪以下近百名酋长，得了赏赐又有美酒，欣欣然不知死神将近，一个个喝得烂醉如泥。按照安禄山的军令，酒中早下了剧毒，百名契丹的精英骨干，梦里头就稀里糊涂地让人割了脑袋，数日之后，谎说头一批客人正在范阳游乐，又从契丹国骗来第二批死鬼，照前番一样打发，于是杀了契丹王族男子和大小酋长近千人，安禄山派铁骑带了人头一路飞驰，送到长安献礼；同时有表章上达，说是托皇上阿爸天威，又请来大神协助，胡儿禄山运筹帷幄决胜百里，未伤一兵一卒，斩敌千余，拓契丹地百余里为大唐所有。
从那天有歌有舞的夜宴上，玄宗当众宣示了自己武功远不及先人之后，这是第一个收到的边将斩关夺地大获全胜的奏报。当时，是刚下早朝不久，玄宗正由高力士侍候着和阿环用膳。平时，玄宗早晨从不饮酒，只是一碗营养汤面，两块小点心，几碟小菜。这天，当高力士读完安禄山奏章，玄宗一连说了几个好，并叫取两只巨型玛瑙杯来，和妃子为胡儿的功绩干一杯。幸亏贵妃有主意，她把安禄山建功说成是皇上教导的好，要说有功，先是皇上有功。玄宗乐得胡子颤抖，贵妃又说庆功也不一定非用酒，既可以茶代酒，也可以汤代酒。玄宗高兴，就说以汤代酒，他起身亲自给宠妃的玉盏里加满了汤，拿起自己的玉盏当当地撞响，说：“胡儿早就说过，胡俗男儿长大心无其父有其母，他建此头功，主要还是你这阿妈教导好。”
第二天，一道圣旨从勤政务本楼发出：赐安禄山丹书铁卷，封柳城郡公。不到三天，又一道圣旨改了封号，加封安禄山为东平郡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