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辞别老人沿着这条泥泞的土路继续往东,打算走向水塘对面。两条大狗突然从身后窜出来,一黄一黑,耳朵倒向脑后,弓着背,露出白森森的尖牙,它们暴躁地狂吠着,在距我不到两米的地方时进时退。我惊出一身冷汗。我看见对面房屋里走出四五个男人,他们远远站在水塘边,表情漠然。我急得大声喊叫:谁的狗,谁家的狗?你们能拉一下你们的狗吗?
我看见杂货店的老人赶过来靠近我,厉声喝骂的同时弯腰捡起石块把两条狗赶跑了。我大声喘息着向他道谢。不用怕,他说。我们村的狗不咬人。狗比人善良多了。你只要弯弯腰它们就不敢咬。你怎么不弯弯腰呢?他笑了笑,拍拍我的肩膀。我看着他慢慢退回到杂货店里。水塘对面的几个男人打量着我。他们都很年轻,其中两个人抱着两手,另外一个搔了搔脑袋,还有一个从屋里搬出一把破旧的黑木椅子坐上去,另外一个男人给自己点了一支烟。我想我这身牛仔裤、T恤衫的城里人打扮一定过于招摇了。那两条狗没准就是其中哪两个男人的,我看见它们窜进他们身后黑乎乎的屋子里再也没出来。现在村庄上空格外平静,除了两条狗不甘心的咝咝低吠之外几乎听不到别的声音。
那个抱着手的男人看起来一副老实相,当他开口说话之后我不再这么想了。我们的交谈让其他几个人全部聚拢过来,他们沉默着站在我周围,他们长相各异,表情却是相似的,每一个人都紧皱眉头,眯着眼睛,仿佛这个夏天午后的阳光过于强烈了。
我首先对那个男人说明来意。我想知道江世兴杀死毕春的真相。我说,到底毕春是不是一个恶霸?或者说,毕春和江世兴究竟谁是恶霸?这个男人鄙夷不屑地摇摇头。他的话更让我吃惊:被杂货店老人不断渲染的两次暴力事件(打碎老头的牙齿、在牛车旁边的厮打)并不存在,一定是有人别有用心地虚构了它们,否则那么大的事情自己怎么一无所知?但毕春的确死有余辜。他在村里欺负过很多人,就连他的亲兄弟都不放过,有一次他居然为了一点赌资(是的,毕春、毕宏兄弟两经常邀约村里的人在办公室打通宵麻将)就把他三弟毕宏的三根肋骨打断了。
三根骨头啊。男人说。你能想象吗?用的是一只梨木板凳。他能对自己的兄弟下这样的狠手,就为了几百块钱。
另外四个男人默不作声。我打量着他们。他说的是真的?我小心地说。他们没吭声。我又问一遍,其中一个颧骨突出、面庞黝黑的男人终于说话了,当然是真的。他缓缓撩起自己的脏兮兮的灰色衬衫,你看看吧,就这三根骨头。他粗糙的手指在自己黝黑的身体上移动,我吃惊地发现他左侧的三根肋骨处有微微突起的疤痕。我就是毕宏,他缓缓地说。毕春是个狗日的,他死了活该!
他们的叙述让我越来越茫然无措——什么才是事实的真相?唯一能肯定的是,浑水塘村小组组长毕春已经被江世兴杀死1个多月。后者已经把这个人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抹掉了。
先前那个男人继续往下说。毕春那天确实给村里运来一车水,但仅仅因为江世兴说了一句他们家不需要水他就怀恨在心了;吃了晚饭,毕春提了一把杀猪刀直奔江家。他们在黄昏之后的黑暗屋子里扭打起来。江世兴慌乱中夺过毕春的刀,连续往毕春的胸口捅了18次。
江世兴?那是一个老实人,标准的彝族汉子。他话不多,每天闷头种自己的几亩烤烟地。就是这种平时不说话的人,发起火来才是最可怕的。你看,他一气之下就把恶霸毕春杀了。
毕春该早点死。那个自称叫毕宏的年轻人说。出殡那天,村里没有一个老人给他送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