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大家》2008年第01期
栏目:大众
在谎言里我们得到了什么?是可能的信任,惩罚的减轻,还是要把自己混入到大多数之中?
——艾·亚当斯《可疑和信任》
被敲门声惊醒之前,潘林正在做梦。他梦见一片瓜地,有许多硕大的西瓜在他的面前慢慢滚动。整个梦都是蒙蒙的,就像曝光不足的黑白照片,可是那些硕大的西瓜却全部是彩色的,那么绿,那么诱人。在梦里,潘林没有忘记向四处看看,在确认没有人之后,潘林抱住了一个最大的西瓜。
敲门声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
敲门声插入到潘林的梦里去,变成了另外的样子:一个刚才还在滚动中的西瓜,滚动到潘林背后的一个西瓜,突然就站了起来,变成了生产六队的看瓜老人刘铁栓,他狞笑着,用一根粗大的柳木棒响亮地敲潘林的头,一下,一下,一下比一下响。潘林捂着头,好像还喊了一声。梦就在这时结束了,潘林发现自己是躺在自己的炕上,满身都是凉凉的汗水。
一下一下的声音还在响着。过了好长时间潘林才发现声音的来源——本来就已有些残破的门在敲击声中晃动得很厉害,仿佛马上就会塌下来,砸到他身上。
来了来了。潘林朝着门的方向摸去,为自己被打断的睡眠而恼火——本来他马上就能吃上那个西瓜了。操,也不看看什么时候。
敲门声停了,只停了一小会儿,马上又响了起来。可以理解潘林的气愤。谁啊,这么早。是不是你爹死了?你是来报丧的吧?潘林冲着门外说,声音很响。
这是足够潘林懊悔一生的一句话,后来他觉得,他的所有不幸都是这句话给惹出来的。
本来潘林还想再说几句的,火还没有下去,他准备打开门后狠狠地骂一顿打扰他睡眠的人,等来人告诉他是来求他做什么的时候,他就冲着来人笑上两声,然后大声说:老子不干!
可是没有机会了。
门外四个人,其中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一个人是向阳大队的革委会主任,还有民兵连长,都灰着脸,像一块块大石头。
把他给我铐上!
一个警察对另一个警察说。这个警察的声音有些苍老。潘林的手凉了一下,痛了一下,沉了一下,他感觉手上突然多出的东西是那么的重,这重量使他的身体发生了倾斜,让他几乎都站不起来了。
我爹是刚死了,可我用不着给你报丧。还是那个警察。这一次他是冲着潘林说的。他的语气很重,带有一股难闻的口臭。
那突然多出来重量彻底地让潘林经受不住了。他摇晃了一下然后摔倒在地上,大脑里一片浑浊,许多的东西都凝结在一起,拥挤不动。
把他架起来!还是那个警察。让潘林奇怪的是,这句话竟然轻易地将他脑子里凝结的浑浊的东西都冲开了,他一下子回到了现实,回到了那个意外的,初秋的早晨。这句话还将潘林的恐惧和不安也冲走了,他突然感觉自己的心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仿佛被人架着的并不是他潘林,而是别的一个什么人,他自始至终都是一个旁观者,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毫无关系。
远处的树上,一只猫头鹰在尖锐地叫着,孤单地叫着。
许多只喜鹊突然在树上飞了起来,它们混乱地飞了一会儿然后整齐地朝着前面的一片昏暗飞去。天马上就要亮了,可它们竟然还能飞到黑暗之中,把自己藏起来。
潘林悄悄看了几眼那两个警察。潘林没有看清他们的脸,但他知道其中的一个看上去有些老了,而另一个则相当年轻。
潘林还看了看架着他向前走的大队主任和民兵连长。他觉得好笑,他觉得自己确实是笑了笑,可是他的笑容却没能在脸上表现出来;他还想动一下肩膀,然后甩开架着他的两个人,对他们说你们怎么了,我自己又不是没有脚,又不是不会走,可是他却既没能说出什么,也没能甩一下肩膀,然后自己走路。潘林什么也没做,他什么也做不了。